春天是盖房子的时节,地里有人开始挖土打墼,大队部拉来很多新砖还有木料,有人说是给我家盖房准备的。年前同吉家从东北来了个亲戚,孟去陪着喝酒。亲戚说:这位是“五七战士”(东北对下放人员的称谓)吧?同吉忙说:“不是,不是,他们不是无期是有期,将来是要回去的。”这回,看来我们是真的要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房子盖好了,在村子的南边,离公路不远,前面的房子也是农民新盖的,还没住上人。我们的新房子是四间,墙的上半部是墼,下边靠地面有几层是砖。东边一小间有墙隔开,其他三间是连在一起没有隔开的一大间。玻璃窗上的玻璃没有一块是整块的,全是由两块甚至是三块碎玻璃拼的,紫红色的窗框上刷的不是漆,像是水彩,屋梁、檩条全带着弯,没有一根是直的,两扇木头大门上面有虫蛀过的小沟,黑色象是用墨汁儿染的,屋里还有一种怪味儿。有人告诉我们,盖这房用的砖和做门窗的木料都是从坟里挖出来的。大队用那些新砖和木头盖了新的队部。不管怎么说,是有了房子了,我们找人来壘了炕和锅台,用秫秸糊上泥把屋子间成两间,院子里盖房时取土留下的大坑,得找人推土垫平。没有大门,用几根木棍和铁丝做了个栅栏,房子就算完工了。我用好饭招待这些来帮忙的人,他们吃的很满意,干得也很卖力。 村头来了赊小鸡的(先养鸡,秋后再付钱),有经验的人帮我挑了十只小鸡:一只公的九只母的。农民养鸡,鸡一长大就不喂了,每天一早就开门放出去,让它们去田里吃小虫,吃草籽。我用粮食喂鸡,它们很快就长大了,九只母鸡每天能下六七个蛋,给我们改善了生活。农民家除了生小孩是不吃鸡蛋的,鸡下了蛋就卖了换钱。猛他娘流产后出了不少血,头晕眼花,去卫生所要药。“赤脚医生”素梅说,那是你流了那么多血,身子虚了,该补养补养。猛他娘说,“我都喝了两碗面汤了”,素梅说,你光喝面汤不行,得吃鸡蛋。猛他娘说:“还得吃鸡蛋?”有一次我见队上宝生他娘提着小手绢里包着的几个鸡蛋,拐着小脚过“桥”。我问她干什么去?她说去东横沟卖鸡蛋,那里供销社收鸡蛋每斤比这里多一分钱。我说,为一分钱还要跑这么远。她说,“一分钱能买半盒洋火(火柴),一天一根还能划拉半个月呢。”有人要去走亲戚,听说我家有九只下蛋的鸡,上门来买鸡蛋。我说没有,她说,你都卖了?我说都吃了。她怎么也不相信,一再求我卖给他,说,“怎么能吃了呢?我给你钱!”见我确实没有鸡蛋卖给他,才走了。有一只鸡忽然下了一个小蛋,蛋皮的颜色特别深,就像个枣,里头光有蛋青没有蛋黄,一连几个都是这样,养着无用,又不舍的吃,就让儿子抱集上去卖。赶集的人见鸡的脸通红(鸡开始下蛋脸就变红了),给了一块钱把鸡买走了。这是我们下乡后做的唯一的一件缺德事。 我们家还养了一条狗。那还是冬天,孟从集上回来时,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狗。他说半路上见这小狗蜷缩在路边上,冻得直哆嗦,很可怜,就把他踹在棉袄里带回来了。小狗一身灰毛,怕冷,爱钻锅底取暖,我们吃什么也喂它什么,很快就长成一条大狗。我们上工时,它趴在院子里,满院子跑的鸡跳到他身上,它也不动,也不咬鸡。院里的一盆鸡食,每天都引来邻居家的鸡来吃,狗懒洋洋的趴着半闭着眼,不理不睬。但一见我们收工进门,它一个蹦儿跳起来,满院子跑着撵那些外来客,叫你哭笑不得。它能看门,生人进门,它不咬不叫,只猛不钉的跑到你身后,站起来把两只爪子搭在你肩上,头和你的头一般高,能把人吓一跳。有一回,深夜,孟坐在小屋里看书,忽然窗外一只比猫大像猫的动物,隔着窗朝着他大叫。他刚开门,就见院里一个人跳过栅栏跑了,把栅栏都撞歪了。这贼是来偷放在院里的小推车的。第二天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他们说那个像猫的东西是个神物。有了这只狗,小偷是不敢来了。可惜这狗的寿命只有一年。冬天,人们劝我们杀狗,我们不干。他们又说,你不杀,只要它出了你家门,别人别村也会把它捉了去杀掉,到那时,狗肉叫别人吃了,你想要那张狗皮还得给人家五快钱。想想也是,就同意了。狗是农民给杀的,大部分狗肉被农民拿走,剩下的在菜园里煮了,大伙儿吃了。拿回家来一块狗肉,煮熟后我和老大都不吃,吃不来那个腥味,几个小孩倒吃了。 村里有个供销社的小卖部,负责人叫昭友,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但知道他和大队干部的关系不一般。冬天他那里生了个炉子,屋里暖烘烘的,干部们都在那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玩得好开心。有一次我在菜园替孟看园子,昭友来买黄瓜。我到地里给他摘了两三斤黄瓜,他说先记着帐,拿着黄瓜走了。不一会儿,怀平提着那些黄瓜来了,气势汹汹地质问我为什么给了些老黄瓜,说着自己去到地里,捡那些最嫩的黄瓜摘了一堆,说不用记账,就拿着走了。昭友的小铺卖些日常生产生活用品,他卖的煤油打到瓶子里分两层,上层是油下层是水;他卖的醋没有酸味,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村里人的来信都是送到他那里,由他转交,他扬言,全村人家的来信他都先看过。没有办法,我叫来信的人在信中写上几句警告他的话,告诉他私拆别人的来信是犯法的。但是在这里没有法可讲。 比如,一个村民在外边偷了东西,警察来村里抓人,先到大队书记家问这个人在村里的表现,书记说,这个青年是贫下中农,平日里表现很好,犯点小错,我们教育教育就行了。警察就回去了。 我们也养了兔子。兔子吃草,省粮,长大了还能卖钱。我们在院子里靠墙给兔子盖了个窝,小兔长成后繁殖得很快,一个月一窝,一窝十几只。小窝里地下挖了很多洞。下大雨洞里进了水,老兔子从洞里把小兔一只只地叼到洞外的乾地上,这种母爱叫人感动。小兔长大一点,就叫儿子放在篮子里?着,跟着老社员去集上卖掉,头一次两对小兔就卖了五元钱。兔子越来越多窝里盛不下,就在园里挖了个“井”,兔子在里面四面挖洞,自行繁殖。有一只大公兔子因繁殖能力强成了“种兔”,不少人抱着母兔子来配种。后来被一家人用三元钱买去。都说“笨的像猪”,其实猪并不笨,最笨的是兔子。养母猪的人头一年赶着猪去十几里外的配种站给猪配种,第二年母猪发情时在栏里又蹦又跳,你一开门它就窜出来,不用你赶,自己就往配种站跑,一年多了,它还记得路。鸡也认得路,白天把鸡放出去,让它满坡里找食吃,傍晚不用召唤,自己就回家了。兔子可不行,一出了门就找不着家。我家有几只兔子就是这么丢的。 搬到新家不久,我们带来的煤就烧完了(也丢了不少)。分的一点柴火:高粱秸,玉米秸,棉花柴等也烧完了。这里烧的本来就紧张,大女儿也曾推着车子跟着农民去洼里(农场)拾柴火,回来时别人是满满一车,女儿却连半车都不够,连筐底都盖不住。原因是尽管同去的人一再说,拿农场的的东西不算偷。女儿仍坚决不动农场的东西,因此就只好空着车子回来了,而且再没去过。队上發过一次煤票,可去煤站(在固堤)买煤,我们花了三元钱从农民手里买了一百斤煤票。煤站规定,每人每车每次只能买五十斤,想买一百斤就得推两辆车子去。还得半夜起身早早排上队,天一亮煤站一开门,就抢着去煤堆上装媒,煤不多,来晚的就没有煤可装了。本来一百斤煤,一辆车就装了,非让你去两辆,每辆五十斤。大女儿和儿子推着自己家和从别人家借来的小车,头半夜就出发了。来回三十里路,挨了一夜冻。第二天下午才推回那连沙带土的一百斤煤来。为了烧的,孩子们去收割过的田里挖留在地里的茬子,别人收工回家了,他们还在挖,连不经烧的麦茬都挖回来。农民也缺烧的。有的人家做饭馏干粮,刚开锅就灭了火,干粮热不透,下面的小米不熟,光喝那汤,锅里的小米做下顿饭时再接着煮。 儿子不到十四岁就给家里挑水,跟着老社员去赶集,去卖兔子,卖鸡,冬天也背着筐冒着寒风出去拾粪。有一回在干涸的河沟里捡回一条鱼,有半斤重,不舍的吃,也想卖掉。最后看着只有一条,又不大,不值得卖,就吃了。辍学后,年小,不能跟着大人干活。队里在村西头有一片苗圃,怕有人偷树苗,在苗圃边上盖了一间小屋,派我儿子和一个老头去值班,夜里就睡在那儿。 割草是最辛苦也是挣分最多的劳动,干这活的大多是中青年妇女特别是年轻的女孩子。半夜里睡梦中忽然被惊醒,从外面道上传来嘡,嘡的锣声,瞿,瞿的哨子声,夹杂着“二队割草的走了!”、“八队割草的走了!”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在静夜里听着格外清晰。接着是人、小车、大车走过的声音,呼呼隆隆好一阵才又恢复平静。第二天问邻居,夜里出了什么事?答:是去割草。割草是大事。头天过午,当娘的就和面,把面和的软软的,支上鏊子,擀饼,烙饼。女孩们找出割草穿的破烂衣裳,半夜听到队上的集合声(各队的集合令不同,有打锣的、有吹哨的,锣声哨音的节奏也不同),就拿上头天就磨得锋利的镰刀,(男人拿的是钐,一种长把的镰刀)秫秸皮编的大篓子,推上车子,跟着队上的大车,浩浩荡荡的直奔洼里。车子放上了大车,另一辆车上,睡眼惺忪的人披着破棉袄挤巴在一起,黎明前,天还挺冷,坐在车的上队长,不时地把手伸进女人的怀里,怕在青草过秤时克扣分量,被摸的人都不反抗。割草的地方在北边,原是一片荒地,自从建了劳改农场,早已变成了良田和公路,草场向更北的地方移去,现在离村子有四十里地(别处没有草)了。走到时天已亮。人们稍休息一会,吃点东西,换上带去的破衣裳,就带上镰刀、绳子,背上篓子,淌过一条河,到上回看好的地方去了。队长和赶大车的就在停车的地方等着,捎带着也在跟前割点草,添给自己的老婆或女儿。这里有长得丰茂的草,有一条条小水沟,过水沟时不小心能踩上在水里游动的小蛇。到天正晌,草割得差不多了,用绳子捆起,盛在筐里,背上往回赶。过河时,水漫到胸部,把上百斤的青草顶在头上,在水中无法放下休息,只能咬着牙背到停车地,赶上正来月经,身后的水面上就飘起一片红色。也不知是河水还是汗水,衣裳湿的透透的。卸下草,队长一个个过秤,记数、装车。割草的人像渴了八辈子似地,顾不得脏净,咕咚咕咚地大口喝河水,拿出饼、咸菜,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跟着偏西的太阳,疲惫不堪地推着车子往回走,离村子还远,就有家人骑着车来接。筋疲力尽,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割草人把手里的小车交给来接的亲人,骑上车子往家赶,满车的草直接推到饲养室去计分,这一天最多的就能挣二十多分,顶两三天挣的,再苦再累人们也还是争着去。这里的孩子从小就学着割草,小女儿在学校里劳动课也是割草,她用同吉给的小镰刀,草没割下几根,手就割破了,回家贴上“创可贴”,再割,又割上一道口子,一只手贴了几张“创可贴”。别的孩子小镰刀贴着地皮,刷刷地一会儿就割一小堆。长大了,那一个都是割草的能手,这是“童子功”,不服不行。我也就不叫两个大孩子跟着去了。 割下的草,喂牛喂马吃不完就晒干,留着冬天吃。冬天,集上的干草一毛多钱一斤。 喜事即将降临:母马的产期快到了。饲养室里已经僻出一块地方,用木头栏杆围了一圈,地上扫的干干净净,还铺上了一层黄土。饲养员如临大敌,日夜守着待产的母马,吃住都不回家,怀平也常去看望。社员们个个喜气洋洋,这些天的话题离不开马。有人说能生个骒马,有人说能生个儿马。说来说去还是希望生个骒马,一匹骒马到秋天可以卖到两千元,儿马子是卖不到这个价的。十八岁的女孩葵说,我要是个马就好了,就去卖上兩千块钱给俺爹。终于在一个早晨,人们看见饲养室院里的一棵大树上挂起一堆破布样的东西,那是马的胞衣,小马诞生了!是个骒马!人们高兴地去看。饲养室拦起的地方一匹小马站在那里,脖子上围着红布条。饲养员满面笑容(为这匹小马的降生他得了五块钱奖金)地撵越来越多的人“看看就行了,别惊着小马。”人们奇怪,怎么不见大马,大马那儿去了?原来母马产后大流血,一早就抬上大车,拉泊子兽医院去了。怀平叫人去买来奶粉、炼乳、白糖,冲了喂小马。第二天从泊子传来不好的消息,母马死了。看到拉回来的死马,他哭了。怕社员吃马肉,他让人把马分尸,切成大块的马肉撒上厚厚的六六六粉(防备社员挖出来吃),在空地里挖了个深坑埋了。为了养活小马,听说外村有头刚下仔的母驴,就连老带小一起买下。母驴个子矮,小马够不着奶吃,现叫木匠作了个高台,把母驴拴在台上给小马喂奶。带来的那头小驴,锁在仓库里,不理不问也不喂,饿的直叫,老远就能听到那凄厉的叫声,几天以后就饿死了。吃驴奶的小马的情况也不好,膝盖肿了,站不住,也送进医院。这时候,全队的人都脸色阴沉,不敢多说话,偶而有个女孩为甚么事笑了一声,就听见队长厉声说:“什么时候了,还笑!”小马也死在兽医院里,卖掉母驴,怀平就上内蒙买马去了。 我干不了重活,从地里往回运高粱秸,别人一车装六捆,推上就走。我只装了四捆,晃晃悠悠的推着车子,汗水顺着脸往下流,村里人见了怜悯地说:“看看!看把你累成这样,推不动就少装点吗。”麦收时,队里煮了绿豆水(水里有很少绿豆),队长叫我去给割麦子的人送水。麦田离村子有五里地。我挑着满满兩桶绿豆水,歪歪扭扭地,一路上水不断的洒出来。路上有去拉麦子的大马车,车上的人说:“你走快点,水就洒不出来了。”听了他的话,我赶快加快了脚步,水桶摇晃地更利害了,溅出的水也更多。又一辆车上的人告诉我:“你走的太快了,走慢一点水就洒不出来了。”就这样我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到地头时,兩个桶里的水都只剩下小半桶。最可恨的是几辆顺路的车都是空车,完全可以让我把水桶放在车上给捎去,但却没有一个这样做。割稻子是一人一方地,包干,什么时候干完什么时候回家,别人下午三点左右就割完回家了,眼看着太阳落到地面了,我还有一半地没割,急得我只好托过路的村民捎信叫孩子们来帮着干。打地瓜垄,我努力把土块打细,用手把垄做成几何课本上的梯形,人们说我像在绣花,别人打好五根,我连一根都打不完。真要是按数量计工分,我就惨了,根本挣不出吃的来。队长就把我分到老年组,和一帮五六十岁的老婆子一块儿干活。 这几个人个个头发花白,梳着纂,都缠过脚,走路很慢。去棉花地里给棉花打岔,一路上说说笑笑,有一个还会讲故事,讲“十二寡妇征西”什么的,和她们一块儿干活没有压力,再说干的活也不累,工分少就少点吧。夏天天热,热得路上的土都烫人,她们身上穿的都是手织布的衣裤,格外的热。走到东横沟外的灌渠时,有人说,天这么热,咱们也下去洗洗吧。都同意,教我给看着点人,有人过来时招呼一声。看了看四下里没人,就坐下来脱了鞋、袜,脱衣裳。光脱上身,穿着长裤就下了水。地边的灌渠就是一条小水沟,很浅,两米来宽,老人坐到里面,水刚没过肚子,露出瘦骨棱凌的胸部和干瘪的乳房。在水里,她们像回到童年,有的在水里把裤子也脱掉,一面浑身上下地搓着,还互相撩着水打闹着玩。远处有人骑着车子往这边走,我说,“来人了!来人!”了她们忙低下头把身子使劲往下弯。让水没到脖子,等人过去才抬起头来。洗够了,在水里穿上裤子爬上岸,就穿着湿漉漉的滴着水的裤子,坐在地上穿褂子,穿鞋。我说,你们穿着湿裤子多难受。她们说,不碍事,多沾上点热土,太阳晒着,叫风一吹,一会儿就干了。 我们也去河里洗澡。天热,干了一天活,出了一身汗,傍晚吃完饭想上院子里凉快凉快,一出屋门,就有一团蚊子在你眼前飞舞,你走到那儿,它跟到那儿,往你胳膊上、腿上、脸上叮,打都打不迭,只有泡在水里才能躲开他开它们,我们就去河里洗澡。村里的人,特别是女人,去洗澡的不多,有一个妇女去了,她婆婆就在门口大声抱怨:“洗什么澡?俺一辈子也没洗回澡,也没烂了。”河上以“桥”为界,男的在桥南边洗,女的在北边,两边人的说话声嬉笑声都听的见,只是看不见。我们在河边棉槐丛的遮挡下急匆匆的脱下衣服,顺着河岸下水。水没到胸部,稍一下蹲,全身就都在水里,清凉的河水缓缓地从身边流过,把一天的暑气和疲劳都带走了。回家后一头钻进蚊帐里,拍打净里面的蚊子,才能睡个安稳觉。 一天早晨,忽然听见道上有个苍老的声音喊着:“谁买我的柜子啊!”从村子东头到西头,一路上不住地喊。出去一看,是传厚。原来昨天他老婆,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死了。传厚痛哭了一阵,就上公社去要买棺材的钱,公社叫他让大队解决。他找到大队,大队没有钱,说:“你家里不是还有个柜子吗?你把柜子卖了,不就有钱了吗。”于是就出现了早晨那一幕。柜子还没卖出去,忽然从外村来了一帮人,还赶着一辆大车,直接到了传厚家,进门就把死尸往大车上抬。传厚听说后,柜子也顾不得卖了,急忙往家赶,赶到家,死尸早已被抢走,大车都出了村了。原来死者的前夫早就死了,当地的风俗,死人就是到了阴间也必需得有个老婆或丈夫,否则就成了孤魂野鬼。前夫村里的人一听说老婆儿死了,就来抢死尸,回去埋在前夫身边,和他前夫“团圆”。自打出了这回事以后,传厚像变了一个人,每天愁苦着脸,见谁都不说话了。直到听说上头(不知是县里还是公社)要来人调查老孟的事,听取”贫下中农“的反映,他才又活跃起来。他到处找人谈话,逢人就说:“老孟是个好人,上头来调查他,问到你,你可不能说他的坏话。”但是“调查”的事,他从没跟我们提过,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人们都说,别看他外表傻乎乎的,以前来了“运动”,不管上头来调查哪件事或哪个人,问到他,他总是说,“我忘了。”“想不起来了”。其实他心里一点都不糊涂,什么事都记得,但又什么事都不说。 秋收以后没有事了。传度的老婆跟我说:“走吧。”我问上哪儿去?“上南边去,,去要饭去吧” 她说“带上条布袋,一边要着饭,一边到那些收过豆子的地里拣豆粒,那一年,一个秋天我就捡了二十五六斤黄豆,还省了自己家的口粮。”她说得那样轻松,得意。仿佛说的是出门旅游。我没有去,她也没去因为她女儿年底要出嫁。她家四口人都干活,生活在队里算中上等。 这一年,我们全家都拼命的干,年底分到了九十八块钱。一队有钱分给社员,多亏了怀平从内蒙买回来那四匹马,四匹有点毛病的马,经过经心的调养,都成了好马,卖了好价钱。别的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分的粮食吃到春节就没有了。大家都不够吃,但农民比我们有办法,一分到粮食,他们就推着车子到百里之外的、生活好的地方,把粮食换成地瓜干。 也把黄犀种子掺到地瓜面里做“叭咕”(窝头),玉米面都成了珍贵食品。坐在胡同口的传度的老婆,看见老贾家的莉莉拿着一块玉米面窝头,连说:“啧啧,1真能攉攉(挥霍),吃黄的!恁看看!吃黄的呐!”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到集上去买粮食吃。赶集也有学问。买小麦我们不会看成色,不会侃价。看着挺好的麦子,谈妥了价钱,幸亏遇见同村人告诉我们,这麦子不能要,全是叫虫子蛀空了的,用手一捏麦粒就瘪了,果然如此。 孟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家乡的亲人了。很想趁着还有点钱,再说冬天也没有什么活,回老家看看。把这想法跟书记说了,书记说要研究研究。过了几天孟去问研究的怎么样了?说是还没研究好。问过几次,最后书记说,你的事村里说了不算,归县里管,我们请示了县里,还没有答复。听了这话,更证实了我们是“监外执行”的犯人,而且全家都是!我们究竟犯了什么罪?就是因为老家离着香港近,怕我们偷越国境往香港跑,就连探亲的自由都没有了!我们不顾他们的阻挠,在一个晚上,带着小女儿,上了火车回广东老家去了。后来听村里人说,我们走后,书记曾在会上说:“他们(指我们)走不了。他们一到车站,就会被警察抓回来。”我们走得也不安心,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出事,像逃犯一样。好在终于平安到家,和孟的母亲弟弟妹妹团聚了。我们在老家住了二十来天,回到南仲寨后,并没有人找过我们,一切平静如常。 从别村疏散的人家里,听到一些信息。说是要“落实政策”,有可能让这些人回去。为了落实消息是否可靠,孟回了趟青岛。回来后说,青岛已经成立了落实政策的办公室,专门接待被遣返和疏散下去的人,解答有关的政策问题。听见这消息,心里一阵激动:有希望了!有回去的希望了!更听说某某村一个女孩已经回青岛,户口也转回去了。去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弄明白,原来这家人疏散时,是一个老头带着一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他的大孩子都有工作了,不用跟着疏散)到了村里,老头说他会看病,就把他安排到卫生所,女孩安排到磨坊,小儿子上学。其实老头根本不会看病,在卫生所呆了几天,就不让他在那了。回家没有几天,他就中风了,偏瘫,半个身子不会动,只能躺在床上。有一天他躺着抽烟,不知怎末把烟掉在盖着的被子上,被子烧着了,女孩下工回家时,他的两条腿都烧糊了,赶快找到大队,大队派了辆大车,拉着他去了潍坊的医院,但是因为烧伤得太厉害,没两天就死了。家里只剩下两个孩子。女孩仍在给社员磨面,男孩上学,两个孩子回家就哭。终于有一天,女孩回家时看见十三岁的弟弟吊在屋梁上,自杀了。大队慌了,害怕万一女孩再出什么事,没法向人家的家属交代,商量的结果是给了她三十斤粮票、十五块钱,派人把她送回青岛,找他哥哥姐姐去了。这个悲惨的故事让人难过,本不该发生的事,因为“疏散”,发生了;本不该死的人因为“疏散”,死了。特别是那个小男孩,他才十三岁呀!难过的同时,觉得这个大队还是挺仁义的。事情发生的责任也不在他们,真是冤无头,债无主。让人无奈。三年以后我们回来时,我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全家一个人都没死。不管怎么折磨我们,活着就行,还能有比这更低的要求吗? 因为有落实政策的希望,也因为这年发生的一些事,我对上工干活不再积极了。春天,麦子还没成熟时,家里一点面粉也没有了,我向保管传度借三十斤小麦。他说,你准备条口袋下午去仓库,我称给你。我下午拿着口袋去找他,他说现在没空,明天吧。明天我又去找他,他又推有事。他吞吞吐吐地不说不借,却又找各种借口不给我。我知道他根本就不想借给我,(也许这是队里的决定)。当他上我家来想跟我解释时,我说他在耍弄我,我叫他“滚出去!”把他撵走了。 秋天,我和一帮妇女正在苞米地里干活,妇女队长孙秀英把我拉到一边,说:“老高,你知道不,你们家出事了”我忙问:“出什么事了”。她告诉我,我的二女儿今天一早去大队把刘怀西给告了。“这个孩子,他怎么不跟你们说呢!”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女儿一直和泰华家小看在她家新屋里睡觉,昨天半夜小看跟着队里割草去了,删栏门没有锁上,刘怀西见割草的人走了,就悄悄进了院,又推开门摸到我女儿睡觉的炕上,欲行非礼。女儿醒了,在炕上和他打起来,正打着,泰华来看门是否锁好,怀西听见院里来人了,就跑了。泰华猛见一人从身边跑出去吓了一跳。隔着窗户问了问听说没事,锁上门走了。女儿和怀西在打斗时怀西的打火机从口袋里掉到炕上,天一亮,女儿就拿着打火机上大队告状去了。听说了这事,我立刻回家找到女儿并和孟商议怎么办?出了这么大的事,孩子竞不先告诉父母,这让我们很难过。她去了大队后,大队留下了那唯一的证据打火机,还嘱咐她不要将这事告诉我们,说大队会处理这事。刘怀西是大队的红人,是个电工。他有妻子儿女还霸占着别人的老婆,那老婆的男人胆小怕事,刘怀西一去,他就躲开,那女人生了个女孩长的和怀西一模一样。全村人都知道这件事。这回,大队找到他。他说,我女儿看好了他的打火机,他就送给她了。孟到县里去告状,又写了小字报散发。因为女儿还算是知青,涉嫌强奸知青(虽然是“未遂”)也是有罪的。大队始终没和我们谈过这件事,反而说我们进行阶级报复,陷害贫下中农。因为告到县里,有关知青,县里不得不来“处理”此事。“县里”来人那天,村民们说:“快去看呐,大队在审怀西。”我们不知是怎么“审”的,因为,当事人:我的女儿,和原告:我们,都没让参加。结果是不了了之。 连年有災,不是旱就是涝。全村都吃政府供应的每人每天八大兩地瓜干的救济粮。我学会了用地瓜面摊煎饼。粮食很少,苞米面窝头只给孟和小女儿吃,分了很多胡萝卜,大孩子们经常拿胡萝卜当主食,(从此,我的儿子终生都不吃胡萝卜)。生活越来越困难,缺吃少烧,有个叫单裕民的朋友,原是青岛国棉厂的工人,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文革中红卫兵去他家抄家,发现他家的咸菜坛子里有一本红宝书“语录”,(是他岳母盖在坛子口上,不知怎末掉下去的)说他:竟敢把毛主席著作当咸菜腌了,打成反革命,把咸菜坛子挂在他脖子上,批斗后遣返回高密老家了。他听说我家的窘况,来信说,他家还能吃上饭,可以让两个孩子去他家住些日子,我们就把二女儿和小女儿送去了。这一年,队上开了社员大会,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队里要买拖拉机了。因为要买拖拉机,今年就不分钱了。事情是这样的,村里有个当兵的回来探亲,说起他有个战友,老家是贵州山区,他村里有台拖拉机想卖。当时拖拉机很难买,听了这信息,队里决定去买。想的非常简单:带上个会开拖拉机的人去开回来。于是队长,会计,准驾驶员等一行五个人去了贵州。队干部们做着拖拉机的美梦,连未来的驾驶员都选好了,就是传度的儿子栓柱。一个月后这五个人空手回来了。据说那台拖拉机是翻到山沟里摔坏了的,不能用了。社员们问:“拖拉机呢?”传度说:“拖拉鸡?还拖拉狗哪!”没买回拖拉机,钱都花光了。这五个人还挺高兴,数说着他们逛过什么地方,吃过什么东西。 发生了这些事,加上有了落实政策的希望,孟不时地回青岛打听消息,这期间我也回去过一次。离开不到三年,却像是离开了二十年,从小在这里长大、在这里上学、几乎每一条路都走过的地方,却变得如此陌生。在这里,有我的母亲(养母)、弟弟,有我的同胞的姐姐。却都不认我们,拒绝我们,不让我们上门。在这里我们已没有朋友、同事、邻居和熟人,我们不仅已经成了外地人,更像是外星人。我不懂什么是“涤卡”,什么是“快巴”(当时的布料名);我的神情,我的衣着打扮,都已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我去理发,理发的就问,你们是外地人吧?看到街上人来人往,匆匆走着的人们,或去上班,或去上学,想起我自己和我的孩子们的生活状况和他们的未来,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们住在孟的姐姐家,这是我们唯一的可以落脚的地方了。他姐夫在肉联厂工作,原来当职校教师,五七年后,不愿再当“知识分子”,坚决要求下车间当了工人。他一人工作养活三个孩子,孟的姐姐在街道卫生所工作,挣钱很少,家里生活很困难,但还是热情接待了我们,供我们吃、住。白天若不去落实政策办公室,我们无处可去,没有目的的满街游荡,走累了,有时就在海边沙滩上躺下歇一会儿,下雨了,就到火车站售票厅里找个角落坐一会儿,还怕人家来撵。真像“丧家之犬”。在落实政策办公室大门外,每天都像赶集一样。来自各地的命运相同的人,互相询问,互相诉说自己的遭遇。一拨人进去,出来时大家都围上去问有什么结果?怎么答复的?什么结果也没有。只有等待,再等待。有一个女人右胳膊总弯着,伸不直,说是文化大革命时让红卫兵给打断了。她见着十八九岁的男孩就指着说,我儿子就像他这么大。原来,她的儿子在听到有关落实政策的消息。又听说十六岁以上的子女不能回来时,立刻跳水库自杀了 。她拿着几个本子说这是儿子写的日记,里面写的全是学习毛著的心得体会。 从青岛回来,我再没去干活。社员们来叫我:“走啊,老高。干活去啊。”我说:“不去。”“在家干什么呀?”“不干什么。玩。” 北仲寨的 我也想这样做,可是孟说,我们不能做这种欺骗人的事:没有病说有病,因此我的两个大女儿都不能回来,她两人的户口留在了当地,就是跟我们一起回来了,也是“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