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外部矛盾”是“敌我矛盾”性质不一样。我们也就不好“高攀”了。 这儿给孩子起的名字都很奇怪,而且有的有音无字。像“密儿”、“趁”,问她娘是哪个字?她说不出。男孩的小名多是地名,据说孩子生下后第一个进门的外人先问是哪里人?那人说是“兴尧的“孩子就叫“尧”。如果孩子的父亲在外地,那外地的地名就作为孩子的小名。因此,这个村里有叫“洛阳”的,叫北京、南京、四川、河南的都有。夫妻之间的称呼也很特别,有了孩子,男人用女孩的名字称呼妻子,女人则用男孩的名字称呼丈夫。外人叫女人,很少呼名子,多是叫“某某家的”,有时也是叫孩子的名字,初次听到有人叫我女儿的名字,看了看女儿并不在跟前,最后才知道那是在叫我。大女儿的好朋友’“挑”,是个健壮的女孩,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两条短辫,全身透着青春的活力。他是全队最能干、挣分最多的女孩,可她家也是全队最穷的,原因是她的家庭。她爹是个赶大车的,不幸从大车上的草堆上摔下来,瘫了。挑她娘是个好女人,每天上工前都把他抱到屋外晒太阳,放工再把他抱回屋。照顾了几年,他死了。撇下了老婆和三个孩子,挑是老大,身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家里没有男人,日子过的很艰难,书记很同情挑她娘,给她介绍了一个人:劳改释放后在农场就了业的老贾。据说老贾家都是干部,老贾是在部队上犯了“错误”,当了劳改的,刑满释放后家人和他“划清界限”不肯收留他,就在农场就业了。在农场老贾是在鞋厂工作的,学会了做鞋,他们结婚后,就离开农场搬到挑家来了。村里没给他落户口,也没分给他地,就没有他的口粮,好在他有手艺,每天穿着那件证明他曾当过兵的,洗得发白布满补丁的旧军装,骑着辆破自行车,四处赶集去给人做鞋,修鞋,也收购些破鞋洗刷干净修补好在集上摆着卖,从此挑一家都不缺鞋穿。挑她娘不认为这个人坐过牢算什么污点,她说老贾成分好,成分不好能当兵吗?没几年,挑她娘(这时已有人叫她“老贾家”了)就又生了三个女孩。老贾可以说是村里的“另类”,他说着一口外乡话,给孩子起名,不像这里人不是叫密儿呀就是叫塞(女孩名),他的小孩叫:“玲玲”和“莉莉”。村里人都管父亲叫爹,惟独他教小孩叫他爸爸,这也引起人们的嘲笑。每次他赶集回来(车把上挂着买来的烧饼),玲玲和莉莉跑着迎上去喊“爸爸”的时候。坐在胡同口的老婆们就说:“这里没有兔子,那里来的巴巴?(此地唤兔子的声音)”就是一阵哄笑。挑和他娘都很要强,再穷,再苦也总是笑眯眯的,从不诉苦,脸上看不见一点愁模样。挑有一件带黄格子的“的确良”衬衣,那时候是很稀罕的,很少人有。挑就穿着它上工,下地干活。回家洗了晾干再穿。老贾没能使她家摆脱贫穷,他家的三间房子现在只剩下两间,东头那间露着天:檩条和大梁都拆着卖了。为了挣钱,挑去外村拿回些尼龙丝干加工活:编网兜,也分给我女儿一些。拿原料和送成品都是挑去。他俩还一块儿去过农场,在照相馆照了张合影。 晚上记完工,有的人不想回家,留下打扑克。五州说他累了,就和老道一块往家走。老道是“背生”的,生他时他爹已经死了,怕不好养,他娘给他起名“道士”,也叫“老道”。五州家在公路东边离河不远处,在村子的边边上,他爹叫刘琪,土改时,他还在外村上学,回来后继承了家庭的“富农”成份,全家从原来在村里的大房子里,给撵到村东头紧靠河边的一个场院屋里住,(场院屋是场院里放农具的小屋)。 成份不好的人没有人肯嫁,娶不上媳妇,只能从亲戚里找,结婚后,一连生了五六个孩子,五洲是老大。刘琪聪明能干又有文化,孩子大了也都是干活的能手,全家人齐心协力地操持着,当年的场院屋大改样了。现在的刘琪家有一个大院子,院里一排三栋房子,两栋新盖的是为两个大儿子结婚准备的。房前的院里有压水井,有鸡窝,兔子窝,种着时令青菜,葱、蒜、西红柿什么的,收拾的干干净净,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如果不是被撵到这村边上,还住在村里面,是没有这么大的地方的。村里种水稻就是派刘琪去学会了,稻田由他管理的。什么时候该放水,什么时候插秧,什么时候除草,拔稗子;从种到收都是他在尽心尽力的经营着,种下的头一年就获得丰收,亩产一千多斤,家家吃上了大米。他两口子和两个儿子五州和五全,女儿妹都是劳动能手,是全队挣工分最多的。也许因为出身问题,这家人都寡言少语,不爱说话,终日里埋头干活。冬天,别人都坐在饲养室里喝水聊天时,刘琪家的人都没闲着,不是在家打绳、编筐就是背着粪筐沿着公路拾粪。五州他娘则给全家人缝衣做鞋,有一次我问她,五州穿多少号的鞋,她愣了,说不知道鞋还有号,因为从未买过鞋。这就是中国“富农”的形象。五洲和老道走过德收家的新屋,(就是我家前面那座房子,)新屋刚盖好,屋里空空的,窗户光安上框还没有安窗扇,里面用稻草塞着,有大门。老道说,我去记工的时候,看见飞进去一只鸟,咱进去捉鸟吧。说着推开那两扇虚掩着的大门,老道打亮手电一照,只见依偎在墙角的一对男女倏地分开,男的夺门而出,竟是五州的弟弟五全,五州见状扭头就走,女的却不慌不忙骂了句:“半昏!”(当地土话傻瓜,白痴之意)。不出一天,五全和挑相好(这里没有恋爱这个词,只叫相好)的事就传开了。五全他娘知道了很高兴,不愁因为成分不好娶不上媳妇了,何况这未来的媳妇又是挑,这个长的又好,又能干的女孩。托了妇女队长孙秀英和大队会计的老婆去说媒。那天在菜园里干活,挑她娘的三个小孩都围在身边玩,休息时,两个媒人过来叫玲玲和莉莉(其实这个名字只有老贾叫,村里人叫他们大妮儿和二妮儿)把小妮儿抱走,很严肃的和挑她娘说起和五全家结亲的事。他俩说,两个年轻人相好,你也听说了吧?你家人口多劳力少,生活担子重,刘琪家劳力多,生活好,两家结了亲,可以帮助你家。总之,说了一大些好话。挑她娘笑眯眯地听着,说回家去再问问挑的意见。这事一传开,又正式找了媒人,这事好像就有八分成了。两个青年人虽没有当众表示什么,但心中都默默认可了这件事。栽地瓜时,规定是女青年挑水,男青年推小车往地里运地瓜芽,年纪大的就在地瓜壟上挖坑,按芽,浇水。五全推来小车,见挑的水桶放在地上,放下车子就挑起空了的水桶替挑去挑水,让挑多歇一会儿。在村里道上倒粪,(把掺和着土的粪堆捣碎)太阳晒人,他娘叫小女儿回家去拿几个苇笠,特别嘱咐多拿一个给挑戴。傍晚,别的女孩去河里洗澡,挑不去。有一次我在靠公路的南崖头上坐着乘凉,有个人直冲着我走过来,原来是五全,到跟前见是我,扭头走了。我知道他准是把我当成和他约会的挑了。自古到今,不论中外,青年男女相爱是谁也阻止不了的,经过了文化大革命,老祖宗定下的本村人之间不能结婚的老规矩,也没有人理会了。老规矩虽然打破了,但是又有了新规矩,就是“亲不亲,阶级分。”挑她娘虽然没有文化,但这点还是懂的。她拿不定主意,就去找书记征求意见。书记耐心地跟她指明了和刘琪家结亲的利弊。刘琪家日子过得好,孩子也老实能干,可是就是这个成份问题,对你家的影响不能不考虑,和他家结亲,将来挑的兄弟就不能当兵,甚至连个民兵都当不上,当工人就更不用说了。挑她娘一想:对啊,刘琪家四个儿子,不但是当兵,就连民兵也没有一个。这可是影响全家子孙后代的事,不行,绝对不行。书记见她终于明白了,接着提起自己姐姐家的外甥,年纪和挑相仿,出身也好,愿意当这个煤人。挑她娘当即同意了,别忘了当初她和老贾结婚还是书记给介绍的呢。她和媒人说了因为刘琪家的成份问题,这个亲结不得。俩媒人说,你嫌刘琪家成分不好,你家老贾还是个劳改呢。你就不怕受影响了?挑她娘说,老贾虽然当过劳改,可是他成分好,要不他还能当兵吗?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后来,五全找的媳妇仍旧是他老娘家的亲戚,一个不相识的女人。)挑头一次跟着书记去到新对象家,一见面人家就给了二十块钱。此后,挑隔三岔五的去,每次去拿到钱后,有人就看见她去固堤供销社去买东西。这样过了一段时候,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结婚,她突然到我家来了。她问我家有没有地图,她要找一个叫敦化的地方。我拿出地图并给她指出敦化的位置,“就这么个小点?”她说。不久她就走了。他娘说她上东北亲戚家去了。(后来,她在敦化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还回过老家给了她兄弟一笔钱,帮他盖了房子。) 妹是刘琪的大女儿,五全的妹妹,她长得不是很美但是很秀气,很文静,从不和别人说笑打闹。就是这么一个沉默寡言的女孩,竟然怀孕了,据说怀的是民兵连长金秀的孩子。金秀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这还了得!家里很快给她找了婆家,是北乡的一家人家。这里的人们素有“宁向南挪一千,不向北挪一砖”的说法,因为南边富,北乡人穷地薄生活苦。刘琪老婆的娘家就是北乡的。妹他娘领着女儿到县城的大商店里买了各种颜色的条绒,找人做了几套条绒衣服,临结婚前,五全骑着车子,后座上带着妹去了趟固堤,有人说是去了卫生院,几天之后妹就结婚了。正是我们从广东回来的第二天我看见妹穿了一身红衣裳,骑着大马,脸上还带着一副蓝眼镜,看起来怪模怪样。有一次妹回娘家,正好赶上村里放电影,在去看电影的路上,妹走在前面,我听见后面两个女的指着妹说,这就是那个结婚前三天才流产的人。挑和妹这两个可爱的女孩就这样离开了南仲寨。 “看”是我二女儿的好朋友,也叫“小看”,是二队太华家的孩子,和我家老二同岁。太华夫妇极其善良,他们有七个孩子,拿我女儿跟自己孩子一样。太华家在我家对面盖了新屋,和我家门对门。小看一个人在新屋睡觉,教我女儿和他做伴,正好我家也窄巴,隔着又近,就去了。她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现在,快四十年了,还有来往,经常通电话。 工 分 “ 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工分就是粮,工分就是钱。虽然十个工分才值一毛二三分钱,可就指着这些钱过日子呀。队里规定,整劳力每天八分,妇女七分,老年人每天六分,除此之外还有机动分,就看队长怎么定了。队长子辰说过“分多分少,有分没分都在我肚子里”就是说,根本没有定数。譬如有一天干完大田的活儿,回到村里经过场院,子辰说,有要回家做饭的可以先回去,剩下的人把场上晒的东西收起来。一些女人回家了。剩下的人用了半个钟头把场院收拾干净了,子辰说,这个活儿每人二分。那些早回家做饭的女人听说后后悔不迭。第二天,又是这样,这回没有一个人先回去。干完大田的活儿回来又把场院上的活儿干了。完事后,子辰说:“今天是义务,没有分。”你就干生气去吧!有的老社员好心地嘱咐我,干活跟着队长老婆,吃不了亏。这是实话。 下来的第一年,全家的口粮费用,来时单位已经支付了,干活先不计分。如果计分,我们肯定挣不出吃来。我们不惜气力,但实在是不会干。我很佩服农民,他们能长时间地蹲着干活儿,我却蹲不下,腿痛,只能弯着腰干。锄地时,我不会“倒步”,(两腿分别用力),一个姿势向前撵,就特别累,草没有锄掉几棵,庄稼倒锄断不少,队长不让我干了。豆子成熟了,摊在场院上,套上骡子拉着石头辘轳辘碡碾压。队长交给我的任务是端着个脏铁盆,跟在骡子腚后接屎接尿。队长说,你紧跟着它,看它一撅尾巴就赶紧接住,别让它把屎尿拉到豆子上。我害怕骡子踢我,不敢靠得太近,只盯着骡子的尾巴,跟着它转了几圈,忽然它尾巴一撅,我以为它要踢我,吓得我直往后退,队长抢先一步夺过我手里的盆,还没凑上去,骡子屎尿都拉到豆子上了。队长嘟囔着收拾了那些沾上屎尿的豆子,并没有责骂我。其他社员也从未因我不会干农活讥笑或“欺负”过我。想到这儿,直到今天,我都很感激他们。但是,生活是残酷无情的,对他们对我们都一样,只是他们已经适应了而我们尚不适应而已。我也想适应这“新”的生活,并努力去做,想和他们一样。干活累了时,不管脏净,就地躺下;渴了,看见小水沟,不顾沟边上的牛蹄子印(牛刚在这儿饮过),扒拉开水面上的草沫,捧起来就喝;和社员一样,也生吃路边长的豆角。但就是像水和油一样,怎么也融合不到一块儿。走到那儿,不用开口,农民一眼就看出你是“外人”。去固堤赶集路上,公路边不远的地里,一帮青年正在劳作,忽然停下了,指着我连说带笑,好像看一个怪物。我也停下脚步,瞪着他们,对峙了一会儿。我是一个人,他们是一大帮,我感到孤立无援,那时的感觉,就像一个人落到了动物群中,和一个动物落到了人群中一样。还有一次,队长叫我去打地瓜垄,那块地不大,就我一人去。那地离我们村有五六里,离另一个村更近一些。我用心地把土坷垃打碎、打细,壘成一道道垄,我干得很细,很慢(农民说我干活“像绣花”)。从我一开始干,隔着大路另一个村正干活的人就直看我。我刚打了几条垄,从路对面跑过来一个女青年,在我打好的垄上,来回的踩。我几乎是哀求她说,你别踩了,我好不容易打了这几条垄,你踩坏了我还得重打。他一面踩着一面说,“你好不容易?我就是要叫你重打!叫你重打!”路那边的人有说有笑地在看,连活都停下了。有一天,说是要放电影,放映员已来到,正在大队吃饭,天还没黑,“银幕”:两根长杆子撑着一块白布,就在南北仲寨之间刚出完地瓜的一块空地上树起来了。“看电影去喽!”有人在喊。孩子们找着各自的伙伴去了。我顾不得吃饭,披上一件破棉大衣,抓起两个煮地瓜塞到口袋里,提着凳子直奔场地。人已经来的不少,“银幕” 两面都有,有坐着说话的,有站着四下里找人的,吆吆喝喝乱成一片。村干部拿着树条子在人头顶上抡过来抡过去,一面喊着“都坐下!都坐下!”人们怕打倒头上,才纷纷坐下。我不愿和他们挤在一块儿,怕招上虱子,就在银幕背面稍远的地方坐下并掏出一块地瓜吃着。这时,从北仲寨那边过来一帮半大孩子围上了我。有的说,这是野巴珍!(这里管疯子叫野巴,珍是东横沟的一个叫珍的女疯子),有的说,这不是野巴珍!有的撇着怪腔问我:“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见我不做声,只闷着头吃地瓜。“是哑巴吧?”“拿手电照她!”,“照她!”他们都拿着手电,却都怕费电,叫别人“照”,自己都不“照”。嚷嚷了一阵,见响起了音乐,电影快开演了,才散去。最后离开我的那个小男孩把脸凑到我脸前,做了个鬼脸,故意压低了嗓门说;“过一会儿就来一个马虎(狼)吃了你!”说完就跑了,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走到我跟前,亲切的说:“你冷不冷?上我家去暖和暖和喝点热水吧.”我冰冷的心被她这一句话给融化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幸亏天黑,她看不见。还有一次,我牙疼,过去牙一疼我就上医院请医生把病牙拔掉,这次又疼了,正像俗话说的,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就要命。试用了几种方法:在手上的穴位上扎针、含一口烧酒,歪着头,让牙泡在酒里,都止不住疼,我想还是拔掉最彻底,就去了固堤的公社卫生院。卫生院和兽医院紧挨着,中间有一道矮墙。一边的院里柱子上拴着病牛、病马,另一边院子里靠墙根坐着几个病歪歪的人,看样像住院的病人。我进门找到挂号处,交了一毛钱,说我要看牙科,里面的人说,没有牙科,要看牙你去外科吧。外科诊室里只有一个大夫,他看了看我,问,“你是那里的?”我尽量撇着腔,学着当地的口音说“仲寨。”“那个仲寨?”,“南。”我只想用最少的话来回答,怕他多问。但是他还是问“南仲寨?我怎么不认识你?”露馅了。我只好说,我刚来不久。他“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不再问了。我请他给我拔掉那颗病牙。他说这里没有治牙的设备,不过可以凑付着拔。他把一把椅子靠墙放着,椅子背斜倚着墙,后两条腿着地,前两条腿悬空翘着,让我坐在上面,这样我的脸就仰起来了,给我注射了麻药,少过一会,他从玻璃橱里,挑出一把钳子,他用钳子夹住那颗牙后,就往外拽,他仿佛用着全身的力气,“嗯!”“嗯”地,嘴里也在使劲,钳子一下子滑脱了,再夹住,反复几次,牙没拔出,他已是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了。他喘着粗气说:“咱俩都累了。歇一会儿吧。”我也出汗了,就点了点头。心想,当个牙科医生不光是脑力劳动还是重体力劳动。过了大约有十五分钟,他说,开始吧。,我说,过了这么长时间,麻药已经失效了吧?他说,对,对。重新打了麻药。这次他改变了办法,他从玻璃橱里找出一个凿子,先用凿子在我那颗病牙四周凿了几下,把牙床豁开,(这让我想起人们在刨树根前先把周围的土挖松),然后才用钳子夹住牙,很快,牙就拔出来了。他举着夹在钳子里的那颗牙,像举着一件“战利品”:“你看,怪不得这么难拔,它有三个根呢。”我交了五毛钱,嘴里咬着一团药棉,往回走。快走到菜园时,看见全他娘,问我:“老高,咋去咧?”我吐出那团浸透血的棉花。“去医院拔牙去了。”“拔牙还用去医院,要钱吗?”“花了五毛钱”。“哎呀,还花五毛钱哪!俺拔牙从来不去医院,也不用花钱。”“那怎么拔呢?”我问。“全(她儿子)把一根马尾栓到俺牙上,接上根麻绳,把麻绳的一头栓到门上,使劲一踹门,牙就拔出来了。” 队长领着我们去地里给庄稼施肥,把粉末状的化肥撒到地里。我看到化肥袋子上印着不能在雨天使用,雨水会把化肥冲走。而当时天阴得利害,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我要去提醒队长,今天不应施肥。一个年纪大的社员阻止了我。他说,要当个好社员就要不提意见,不悖文。化肥被雨冲走了,再撒一回,不是还能再挣一回工分,那不是更好吗。他不去想,那浪费了的化肥会使工分贬值。这些道理没法对他们讲,讲不明白。结果还真是施了第二遍。 这年秋天雨水多,涝了。从泥泞的地里挖出的地瓜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水唧唧的。好在我们还有退职金,能去集上买粮,吃的不愁,而且明显比农民吃得好。村里有家人家做酒卖,也卖酒糟。我用酒糟发面,蒸馒头。没有菜,我也把黄犀(生长在盐碱地上的一种野菜)的嫩叶用盐和醋拌了吃。肉食是没有的。八队饲养的一头牛受了伤没法治,杀了。牛肉拿到集上卖,下货就在场院上“叫庄”(拍卖)。那是头母牛,肚里还怀着小牛。同吉花一块钱买了那个没出生的小牛,鼓动着我们买那胎盘。我想既然人的胎盘(中药叫紫河车)是大补的东西,牛的胎盘肯定也一样。买回家煮了一大盆,很难吃,又切碎红烧,最后还是请农民来吃掉,他们倒是吃的津津有味。同吉家煮了小牛胎,请了孟去喝酒,孟回来说粘乎乎的,没有肉味。有一个队里的马在饲养室院里跑动时,被一个尖头木桩戳破了肚子,,也杀了。这次我们买了一套“上水”,就是心、肝和肺。这三样东西整整装了兩水桶。我把马肺送给农民,把心和肝煮了,让孩子们像吃干粮那样拿着吃,吃不完又切了晒成干。马的心肝吃起来和猪的差不多,只是肉粗一些。这回同吉买了下水,就是马的大肠和小肠,整整一偏篓。他在湾里洗了,加上些萝卜,煮熟了给我们家送来一瓦盆,还说“我净给你们挑了些肉”。我见汤面上飘着不少草渣,一看就是马肠子里还没排泄出来的东西,没敢吃,偷偷地倒了。除此之外没吃过肉。小女儿写信给姥姥:“您来吧。您来时要是队里再死一头牛就好了。”我们还吃过黄鼠狼。农民打了黄鼠狼只要尾巴,(卖给供销社每个三块钱,)身子就扔了。孟捡回来,剥了皮,切块煮了,吃起来味道和鸡差不多,就是有股骚味儿。见我们吃,农民打了黄鼠狼也主动送来。 我在前面说过,这儿离劳改队(潍北农场)总厂十五离地。农场有电,夜晚站在南仲寨的河堤上,对着北方一片朦胧的灯光,小队的会计本祥跟我说:“那就是农场,一个小城市啊!”那种赞叹的口吻,那种响往的神情,仿佛那里是天堂。普通农民的生活和劳改队,和农场的关系如此紧密是怎么也想不到,恐怕在全国也找不到第二处的。 村里几乎没有一家没有劳改队的东西,水桶、扁担、镰刀、锄、锨、绳子,藤子编的水斗……什么都有,可以说见什么拿什么。农民说了,拿农场的东西,不算偷。去农场拾柴火,能把场里捆好没拉走的秸秆装上车推着就走。路过农场的菜园,西红柿啊,黄瓜啊,茄子啊,连吃带拿如同自己家的一般。有的女人,在农场的菜园里偷菜,见有人来,解开裤子蹲下,装着拉屎撒尿,或干脆脱掉裤子。看园的犯人不敢靠近,怕被诬为耍流氓。因为这些人都是“贫下中农”,领导只信他们的,犯人就会受处罚。村里梅生他爹偷农场菜园的菜,被管教捉住了,他说是看园的犯人跟他要了一块叭咕(窝头)叫他拿的。那犯人被带回监狱受处罚去了。村里人知道了他干的这件缺德事后(他和别人说起这事时很得意),给他起了个外号:“恶鬼”。受他连累,他弟弟就叫“二鬼”了。就连话语也离不开农场,在田里干活,抬筐时,说一声咱们劳改抬筐,就是说筐绳放在正中间,谁也不让谁。干完活儿,队长喊一声“拔旗喽”,就是散工了。乍听“拔旗”,不懂是什么意思。经社员解释才知道,原来农场的犯人出来劳动时,除了队伍两旁有骑兵押送,有监管人员监视着。在干活的地区四周,还插上小旗。犯人的行动只要越过小旗的范围,就被认为是逃跑,战士立马开枪。什么时候监管人把小旗拔了,这天的劳动就算结束了,犯人们整队,在马队的押送下回监狱。“贫下中农”什么都不怕,在农场拾柴,遇上犯人收工,成心往人家队伍里钻,路上,监管人发现队伍里多出一人,见是农民(问他,总说是“贫下中农”)也就算了。因为生活太苦,农民们甚至羡慕犯人的生活,羡慕犯人不用为吃喝犯愁,羡慕犯人麦季里吃细粮;羡慕犯人星期天不用干活。有的人说过“当犯人挺好,就是那顿打不好挨。”他们看到过犯人劳动时因一点小错,被监管人员摁到沟里用皮带抽打的惨状。对服满刑期、留场就业的人,就只有羡慕了。有的人和他们成了朋友,去他们宿舍玩,回来说他们点电灯,还吃包子,住的屋里墙上还糊着报纸。村里的女人嫁给这些“刑满释放”的人,也都被认为是“有福”,是嫁给“职工”不是嫁给“农民”了。 农民家里都有队里给安装的“喇叭”:挂在墙上的一个尺把见方的木头盒子。没有开关,播放的时间和内容你都说了不算。平时多半是播样板戏,也播公社的通知。最让人心惊的是深更半夜里你正睡的香甜,“喇叭”突然响了。“各大队,民兵,社员们注意了(连说几遍)。有犯人逃跑!有犯人逃跑!(详述逃跑人的衣着、体貌特征和逃跑的大致方向),请××大队、××大队、××大队派人把住村口、大路。”重复来重复去连播好几遍,弄得你不敢再睡,生怕那逃跑的犯人跑到你家来。 孟常说,我们离劳改农场只有八里(分场),一步之遥,如果我们真有罪,哪怕是一点小罪,他们也会把我们送进农场。没有把我们送进农场,可见我们没有罪。但我们仍是没有罪的“罪人”。这种“罪犯”还不如关在监狱中的罪犯,因为那只是一个人为自己的犯罪行为付出代价;而我们,是全家,包括未成年的子女——无辜的孩子们,和我们一同受苦受难。 儿子读书的学校在北仲寨,老师是当村的,是个复员军人。从儿子口中知道这位老师的教育理念:“什么你好、谢谢、再见,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都不能要。”他想吃鱼,上体育课就叫学生下河去摸鱼给他吃。晒干的黄犀草种子可以喂猪,他叫学生们把干黄犀铺在场院上,让学生在上面一圈一圈地跑步,代替碌碡把种子压出来。 我们下来不久,林彪就摔死了,学校黑板上有人用粉笔写了“林彪万岁”和“打倒毛主席”,毛主席三个字上还打着叉。老师问是谁写的,没有人吱声,只有我儿子指出了那个写字的学生,那学生是村干部的孩子。有人说写这样的字能打成反革命。这事很快就传到我们村里,有人跟我们说,了不得啦!敢得罪干部!你们还想活不想活?你的孩子不要命啦?一想到学校离家有四里多路,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越想越怕,就决定不让孩子上学了。 从此,我的十三岁的儿子就永远地离开了学校。 林彪摔死以后,全国开展了批林批孔运动,这里也不例外。一开始,小女儿从学校回来就跟孟说,爸爸,你快改个姓吧,(我的孩子全跟着我姓高)老师说要批林批孔,还要批一个姓孟的(孟子)。大队干部去公社参加批林批孔运动,生产队的干部就在大队批,这可难倒了这些“干部”。在会上叫他们发言,他们为难的说,不知道该怎么批。书记说,我也不会批,咱们就“噘”(骂)吧。骂人可是他们的强项、顺口就来的事,于是大家连爹带娘的把林彪骂了一通,算是完成了“批林批孔”的任务。大队批完了,社员们也得批,在社员大会上,有人问,孔老二是个什么干部?当听说是三千年前的古人时,有的老婆子就控诉:都是孔老二这个坏东西叫我们裹小脚,害的我们从小受苦,长大了没法劳动。还有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是古理。林彪叫我们女的和男人一样出力干活,受苦受累,不得好死。大队和我们说,你家得出一个批林批孔的墙报,我们就在炕头的墙上贴了一张纸,写了几句顺口溜,,用孩子们的口气写了几句口号,等于全家人都表了态。队里来人看了看,说是很好很好。这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附近几个村子里发现了大量反动图片和传单,我们村里也发现了。在田野里,居民院里和房顶上都有。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谁也说不清,有说是国民党的飞机空投的,可是谁也没看见飞机也没听到过飞机的响声,也有人说,可能是飘过来的气球撒放的,也没有人见到过气球,也许上级知道这些东西的来源,老百姓是不知道的。发现了这一情况,上级决定停止一切活动,学校也停了课,家家查看自家的院子,男女老少一齐去田间检这些传单,捡了交给大队,再统一上交。在田野上,人们一排一排的低着头顺着垄沟往前走,几乎每块地里都能捡到几张。那些宣传品和图片都是彩色的,,印在很结实的纸上,大的有半张报纸那么大,小的很小,像邮票那么宽的一长条,有相片,有标语口号。上级很重视,来人挨户查看、收取,我家院里没有捡到,别人捡的怕扩散,立即被收去,我们也没有见到。只知道队长子辰在自家院子里捡了一张挺大的彩色相片,贴在了正房的墙上,来检查的人见他把蒋介石的相片贴在墙上,问,“你这是从那里弄的?”子辰说是从院子里捡的。干部又问:“你怎么把这个贴墙上了?”子辰说:“这不是列宁吗?” 秋收已过,地净场光,就连棉花柴也拔完拉到了场院上,按户分成一堆一堆的,被社员领走了。本以为没事了,大队又有了新的“部署”,用队长的话说,是“叫老爹老妈为人民公社做贡献”:挖坟,把多年的老坟里的砖和木头挖出来搞基建。这些老坟分散在大田里,不知有多少年了,没有标志,连个土堆堆都没有,也不知是谁家的。好在埋的都不深,又没有石头,很容易就挖到墓坑了。墓里的尸体早已变成白骨,多数棺材也已朽烂,男劳力把尚未烂掉的棺材板搬走。清理了白骨,妇女们就去起墓坑里的砖。我跳进坑里,用手抠那些砖,递给地面上的人。砖缝里常有身上长着花纹的盘成一盘的蛇,有时还是一对一对的。这些冬眠的蛇像死了一般窝在那里,用锨把它挑到地面上,戳它都不动,不叫人害怕。我正抠着坟砖,上面的人喊“看着脚下!伸手把我拉上去了。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骷髅。砖挖完都堆在饲养室外的大湾边上。由妇女们用小铲刀把砖上的泥土刮净,再码成垛。这个活不累,坐着小板凳,一边说着话一边干。有人说,有个队挖出的棺材还好好的,里面的死人穿着蓝绸子大袍,抬出来一见风,衣裳就化成灰了。挖完了坟,又有了新的口号,叫”干到大年二十九,吃了饺子就下手。总之,不能闲着,要去大田里翻地,说是县里的领导还要来视察。为了造声势,通往大田的路上扎了个牌坊,插着彩旗,两边贴着标语口号,也发给每个社员一面红绿纸做的小旗拿着。队长特别嘱咐大家,干活时注意着点大路,见有人或骑自行车的往这边来,就使劲干,最好是把棉袄脱了。还叫猛他娘回家把在家看孩子的瞎眼卓(她小叔,是个盲人,叫卓。)换来,叫领导看看连瞎子都出来大干了。交了九的天,土地都冻透了,根本挖不动。只好先在一小块冻结的地上,打上一圈眼儿,再用锨一片片的往上起。半天起不了多大一块,深翻?根本没门儿。连干了两天,也没见领导的影,后来听说领导来过了,是坐着汽车从公路上看的,也就不用再干了。 冬天还有一种好活,就是炒料豆。人可以吃糠咽菜,牲口可不能光吃草,特别是马,有定量,每天三斤豆子,把炒熟的豆子拌在榨碎了的草里喂。能干这个活,挣这份工分的,一般是队长和会计的老婆,叫我去干,有人就说,队长对你不错呀!饲养室有一口大锅,把混合着高粱的豆子(混在一起是防备人们抓豆吃)倒进锅里,我坐在灶前拉风箱,往灶里续柴火,队长和会计的老婆轮着用大木铲子翻炒,翻炒的人不时地提醒我:“火大点。”或“不用续柴火了。”他们的小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断的进来要炒豆吃。他们就铲出些豆子两手捯动着把高粱簸出去,吹凉了塞进孩子口袋,一边说:“快走!别叫队长看见!”孩子们捂着热乎乎的口袋跑了,豆子吃完,又跑来了。大人们也不断地吃。 没有活儿时,勤快人在家里用棉槐条子编筐编篓、打绳,或者背上粪筐沿着公路去拾粪;女人们坐在烧的暖暖的炕上纳鞋底,缝衣裳。饲养室里,牲口的哈气使得屋里暖暖的,不爱干活的人就来这里聊天,打扑克,还能在泥巴捏的小炉子上烧着苞米芯燎上一壶水,喝茶。 春节是一年最大的节,早早地就做准备了:打酒、买肉、蒸馒头(待客的馒头是白面的,自己家吃的是地瓜面外面包上一层白面皮)、拌饺子馅。然后包足够全家人吃三天的饺子。大年三十夜里就开始吃,一直吃到初二三,见面都问:“你吃了几顿?(饺子)”有吃了四顿的,有吃了五顿的。要饭的看好了这个时机,初一凌晨就端着碗挨门要,这一天不兴说“没有”,每家都给两个或四个饺子,要满了碗,飞快地跑到村口,把饺子倒进预先放在那里的布袋里,再赶回来接着要。我家和往年一样,做了几个菜,农民见了我做的萝卜丸子和油炸的花生米,大为吃惊,不知道萝卜和花生还可以这样吃。 “吃了饺子就下手”,初五,地里的雪还没化,队长就领着去干活了,在田里的大道兩边种蓖麻。 这一年队里发给了我们记工本,我们得靠工分吃饭了,一家人不敢懈怠,拼了命的干活,不管什么活,会的不会的都跟着干。每天晚饭后,派一个孩子拿着记工本到记工室,也就是饲养室里间的一间小屋,是饲养员睡觉的地方,里面有张三屉桌,有一个小马灯(饲养员夜间给牲口添草时用)。去记工的大都是青年人,记完工就凑着灯光打扑克。村西边靠着灌区的一块地,碱的不长庄稼,种玉米第一次下了种满地里只出了几棵苗,又下了一次种,还是那样,就派人去外地学了种水稻的技术,改种水稻。在泥水里拔秧苗,社员们能蹲着往前走,而且左一把右一把地两只手拔,我蹲不下,只能弯着腰一只手一只手的拔,比别人慢的多,还得时时提防着水里的蚂蟥。这种虫子在水里,体形不断变化,一会儿是长长的,飘在水里像一截鞋带;一会儿又变成圆形,想起它那习性:贴到人腿上吸血,伤口会不断的地流血,拽都拽不下来,只有使劲地拍打,或是拿鞋底抽打流血的上方,才能把它震下来。不要说被他贴上,看着就很恐怖。(责编:YeL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