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从面对仨俩观众到“一票难求”,这并非郭德纲个人的发展史,而是传统相声在现代演出市场火爆场景的总体描述。2005年冬天,“非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成为媒体报道的热点,传统相声第一次在大众媒体上以如此高调的姿态出现。所谓的传统相声多是指建国前的老段子,建国以后被歌颂新社会的新相声所代替,从此,相声的意味和内容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在相声表演舞台上传统相声一直处在末流。本世纪以来,在市场和娱乐的背景下,一次相声界的“文艺复兴”拉开幕布:相声演出开始回归剧场和茶馆,在内容上极力推崇100多年流传下来的200多段传统相声。如果说形式上的回归带来的是现代人酒吧、影院之外怀旧复古的新奇感,那么,多年前的内容何以能带来真实的欢乐和笑声?
从郭德纲走红至今日也不过4年时间,这点时间不足以观察一种文化现象的变迁,也不能构成一次完整的市场消费周期。但有一些事实却不能被轻易忽视:北京先后出现十来处传统相声演出场所,“挚友”、“嘻哈包袱铺”、“快乐星期二”等一批年轻人的民间相声演出团体此消彼长,名噪全国的德云社则从20多人变为100多人的演出团体。作为北方曲艺中心的天津,传统相声在民间的演出从未断裂,近几年的演出市场更以“火爆”著称。观众对传统相声感到陌生和新奇,相声演员们对相声是否也存在隔离?那么这些打出“传统相声”招牌的体制外民间演出团体究竟又以什么为其生存之道?
本刊记者深入京津两地人气较高的相声演出场所并访问了部分演员和观众,寻找以上问题的答案。
园子里的相声
舞台不大,演员身着长衫不急不缓。观者台下落座,高背木椅,八仙桌,盖碗茶或其他小吃。这一切颇似旧时茶馆。
台上正说着传统相声《弦子书》,两位演员一问一答。
“您是让唱不让唱?”话音刚落,下句台词还未接上,只见台下一个5岁小童忽然站起,高声回应“不让唱。”席间大笑。
“人家孩子都说了,不让唱。”捧哏连忙改词。
“当真的不让唱?” 逗哏加重语气,提高调门,试图应对突然间的变局。
“就是不让唱。”妈妈未能及时阻止,孩子比上次更为坚定。席间爆笑。演员只好抱拳作揖,观众鼓掌通过,演出继续。
茶馆或者小剧场的演出,半路飞出来“幺蛾子”是常有之事,有时是台下观众善意的参与,有时是小孩口无遮拦的“接茬”。这种事对老演员来说,是既定动作以外的自由挥洒,而对舞台经验少,现场反应慢的新手,那绝对是巨大的挑战——“现挂”是相声表演中最出彩的瞬间,观众到达现场亲身体验的价值也在于此。茶馆演出摆脱了电视晚会“宣传”的要求,回归了观众本来的笑声。
在园子里说相声,是相声界被组织化为文艺工作者之前最自然的状态, “平地抠饼,对面拿贼”,依靠的是演员“使活”的本事,观众就是衣食父母。过去的几十年广播电视等大众传播媒介渐趋兴旺发达,这种传播方式对传统相声的留存与新相声的普及功不可没——相声衰落的年代里,这门口语艺术依然保持着大众化的民间基础。但是,电子化的传播方式同时受控于传播体制的要求,究竟什么样的相声能被广为传播,取决于主流意识的认可,这也窒息了相声作为民间艺术的活力。从这个意义上讲,以教育和政治为主要任务的晚会相声渐渐失去了娱乐功能,在市场机制下,这些不能再带给人们欢乐的相声必然走衰落,因为没有人会为了接受教育而去买相声的单。
事实上,不仅是郭德纲,一些体制内的老相声演员虽然功成名就,但早已感受到相声脱离民众而导致的行业整体下滑。作为中国北方曲艺中心,天津聚集了众多相声人才,在他们的心目中传统相声才是“经过几代人的反复琢磨留传下来,是真正经得起推敲的”。但过去几十年的泛政治传播给予体制内演出传统段子的空间并不大。1998年,在于宝林、尹笑声、黄铁良等多位相声老艺人的推动下,天津第一个体制外民间演出团体——众友相声艺术团成立,自此传统段子有了自己独立的舞台。说起众友建团的初衷,现任负责人老相声演员佟手本先生介绍说:老先生们都曾经历过20世纪60年代相声大红大紫的盛况,仅天津就有五六个专业演出团体占据十来个小型剧场。观众的热情也很高涨,在外面排队等待听相声,里面出来一个,外面进去一个,剧场实行计时收费。面对相声式微衰败的现状,大家一致认为“相声不能就这么完了,也不可能就这么完了”。1998年9月18日,众友在津门著名的燕乐茶馆首演。最初一个月的演出状况并不太好,但强于同时演出的戏曲,于是,燕乐茶馆逐渐增加了相声演出场次,其他茶馆也前来邀约,一周下来达到五六场的演出。传统相声的人气自然回升,“哈哈笑”、“九河”等民间相声团体相继成立,其成员多数是专业团体的中老年相声演员。其实,天津的这批老演员也并没有充分把握认为传统相声一定会火,也不认为它会重返几十年前的繁荣,毕竟现代人的娱乐方式多种多样。但他们自信自己的专业表演水准,以及传统相声自身的魅力。
生于1960年代的北京人孙兵,属于第一拨在2000年后用自己的耳朵在茶楼和小剧场中发现传统相声的人。孙兵是北京档案局处级干部,曾撰写过思想文化类著作。工作闲暇,读书看报,并出入广德楼喝茶听传统相声。“认识郭德纲的时候,他已经在北京的茶馆里小有名气但尚未发达。第一次见面,看门的师傅指着台上调话筒的人说他就是郭德纲”。那时的郭德纲没有被媒体关注,“没有任何投射,印象非常阳光”。演出进行了一个下午,台上使出的全是传统段子,台下十来号人掌声笑声不断。这次痛快淋漓的笑声让孙兵印象深刻,此后他陆续邀请其他朋友前来分享。郭德纲和传统相声在没有被媒体关注之前,基本上是在民间以口口相传的方式流传口碑。
没有经过媒体的催化,“郭德纲们”和传统相声渐渐有了人气,开始了涅之变。
“他的确是下了功夫的”,看过郭德纲演出的一位相声界的老先生首先肯定的是他的相声水平。2005年底,这个相声功底不错的郭德纲恰巧在北京,恰巧处在可以成为时尚偶像的年龄,他的个人风格中又带着一点“阳光的坏”,这些因素都极易被娱乐媒体关注,于是现代媒体造星般的传播方式在短期内形成了阵容强大的 “钢丝”,但这些都是郭德纲自己的事情。我们所关注的是自2005年年末开始,由于郭德纲这根引信,传统相声进入媒体视野,进入公众视野,也重新回到相声演员的视野中。
相声的观众
媒体对郭德纲明星般的炒作方式,带动了传统相声整体演出的繁荣。除了名噪全国的德云社之外,还有北京周末相声俱乐部、挚友相声俱乐部、嘻哈包袱铺、崇文相声俱乐部等多家演出团体。一部分演出团体的成员多来自专业团体,但在体制外的小剧场演出;一部分是没有任何专业团体背景的纯粹的草根组合,以德云社马首是瞻。天津的民间相声演出团体包括“众友”、“哈哈笑”、“九河”、“名流”、“和谐”,均由专业团体演员组成。京津两地的演出场所均有十多处,但演出风格各异。天津相声团体主要是中老年相声演员,传统的功底扎实而深厚,不少北京资深票友周末开车专门去听津门相声,只为传统的那份纯正。北京城内的差异是草根明星与主流大腕的区别:前者以年轻人居多,表演更为灵活和随意,他们经常受到时尚一族的追捧,甚至表演《卖布头》这样经典的传统段子时也能够台上台下一起吆喝,相声现场貌似集会庆典;后者云集的是专业团队的主流大腕,一些青年“报告团”(这是奔走于北京四城区的相声迷对专业演出团体功力欠佳、表演笨拙的青年队的称呼)也参与其中,他们不像80后掌门的民间队那么活泛和花样翻新,显得有点“正经”。不同的身份,各自支撑着自己的演出门面,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不论主角是谁,当下的演出内容以“传统相声”独大。
传统相声所表现的社会生活已经和当代社会有了很大差距,几十年前的老段子究竟在哪一点上与现代人碰出了欢乐的火花?
小叶是银行职员,今年26岁。近几个月来,他的每个周末都是在张一元茶馆听相声,“从来没有听过,很搞笑”。他还在网上下载了60多段传统相声,一个《学四相》有不同演员的很多版本。记者好奇的是:既然每段词、每个包袱都知道,那么反复“观摩”不同版本,有何意义?“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啊”,小叶皱着眉头,翻着眼睛,似乎不觉得这是一个问题。“传统相声的语言你听得明白吗?”小叶一笑,“有啥难懂的,我看比现在的语言丰富多了。现在我们同事见面都用相声里的包袱做暗语。”听过传统相声的人很容易理解小叶的回答。相声口口相传因时而异,不同时代的相声演员在揣摩段子的时候都会在“正活”不变的前提下或多或少做一些改动以方便于理解。
记者随机采访的大部分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回答,虽然内容有隔离感,但并没有因此减弱喜爱的程度。
许卓再和王海洲均生于1970年代初的哈尔滨,一个是北京朝阳医院眼科博士,一个是北京某国企副总,他们强调自己是相声爱好者而不是“钢丝”。许卓再认为,传统相声有一种民间风俗画的韵味,其中的包袱、套路是代代相传的相声演员的智慧结晶,而表演者则需要反复揣摩,拿捏分寸,才能使包袱自然抖落,下自成蹊。细微处,一个停顿,一个眼神都见功力。“听相声、学相声、用相声”是王海洲爱相声的“心路历程”。在大量欣赏传统相声段子之后,他进入自娱自乐的 “票”相声阶段。最近,他甚至把自己的声音与刘云天的声音进行合成,制作了自己的相声作品。“别看捧哏没几句话只是哼哈答应,但没有他,逗哏一句话也说不下去”,通过自己的实践,王海洲领悟相声“三分逗七分捧”的老话。对于火候,他常担心自己把握不好,怕说得太急,不够从容,结果“很用心的把一段相声说的不乐了”。
许卓再和王海洲代表了相声观众中为数不多的高品位艺术型的听众,他们经常借鉴戏剧、音乐、美术、书法等艺术门类来解读相声,其对相声的诉求不仅仅在于找乐而更在“鉴赏”,甚至怀有一分对母语的热爱。也许一旦拥有传统就意味着一种揣摩、拿捏甚至克制带来的妙处。大鹏是北京文艺广播相声节目“开心茶馆”的主持人,因为经常录制现场,对观众的情况也略知一二,“像许、王二位这样懂得传统相声的观众不会超过5%,这个数字也是乐观的估计”。
那么在这次“相声热”中,谁是观众中的大多数?
应该说慕名而来的外地游客占有一定比例。记者在北京德云社采访的短短半个小时遇到的几乎都是拿着照相机的年轻外地游客,据说德云社已经成为北京一处文化和旅游的新地标。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小剧场,来自云南和广西的两对夫妇,他们各自带着孩子来观看“众友”的演出,“相声是天津文化的代表,一定要来现场听一听的,是很逗”。在观众席中还有外国人的面孔。佟手本先生在描述近些年观众群变化时说,面孔都是年轻的,而且是流动的。 “这些传统段子从来没有这样大范围的传播过,对大部分人来说从未听过,都很新鲜”,大鹏用新奇感来解释传统相声对年轻人的吸引。
当然,仅仅是新奇似乎不足以解释茶馆和小剧场爆出的阵阵笑声。“传统相声已经总结囊括了几乎全部单纯的用语言唤起幽默使人发笑的方法。现在如果你说任何一句幽默的话,一个行家就会告诉你,这句话在以前的传统相声中曾经被使用过了。在传统段子衰落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的相声更多只会歌颂、只会教导,它本身的幽默能力在降低,于是幽默转向小品,力图以冲突的剧情和夸张的动作使人发笑”。
大鹏的回答很绝对,这绝对来自于一个相声节目主持人的专业储备。但仅仅凭借技巧是否就能达到幽默,这似乎还是个疑问。
几乎所有的人都把相声和开怀大笑链接在一起的时候,德云社演员高峰说,相声不仅仅是逗乐。 “把握观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希望自己通过努力,能够让大家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好相声。背大段贯口,速度飞快,这并不难,但贯口的极致,应在不知不觉中被观众消化,自行车慢骑比快骑更难;三句话一个包袱这很容易,但控制好节奏更难;我这样表演,观众觉得不可乐,那没有关系,但他们被我吸引,专注倾听,这对我来说更有成就感,”“现在还是培养观众的阶段,当然,演员也需要成长。”
高峰这样的演员在青年演员中有多少?“不会超过五分之一,也许更少。”大鹏的回答不假思索。
有观众,就有相声的未来
观众需要培养,演员需要成长。剥去躁动的炒作和表面的繁荣,这正是相声当下真实面对的境况。
不到五分之一的年轻演员试图以高于观众的智慧从事创作,那其他的演员在做什么?“走穴,做主持人,挣钱”大鹏说。佟手本先生所在的众友相声艺术团也有几位年轻的演员,“如果仅凭说相声,他们无法生存。去做个主持人,客串个节目,能增加收入,可以养活自己。但是娶妻生子,这又不够用了。”佟先生说,“如果我是年轻人,也会这么做,这是可以理解的。面对现实就要吃些苦。”事实上,高峰作为德云社的主力演员,功力不错,经济收入尚可,能够比较专注地研究相声。而大部分年轻演员都是在基本功欠佳的情况下出去演出,以求保证生存和继续致富。因此,就会出现同是《打字谜》的老段子,记者在一处看到的观众是哄堂大笑,另一处则是昏昏欲睡。不是两个人站到那里说就是说相声,高峰一再为记者普及相声常识。
那么观众的新鲜感好奇感会很快退却吗?答案是肯定的。王海洲在对相声痴迷最深的阶段,曾经天天把MP3挂在耳朵上,半年下来,主要流传的100多段老相声听得滚瓜烂熟。倒退50年,甚至10年,这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当下的媒体传播,可以迅速地造就你,也可以迅速地毁灭你。现在他很少再去茶馆或者剧场看戏,总期待着有些新东西出现。当然,并不能因此而排除“流水席”的持续增多。中国人口的庞大数量使很多问题难以解决,但也是破解不少问题的最佳蹊径。
新的相声作品一定是传统段子之后的需求。但相声创作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高峰说,大部分年轻演员缺乏相声功底,没有几人游刃有余地表演过现存的200来段相声作品。更多的演员,还在学习甚至刚刚开始启蒙阶段,远远谈不到自己写相声。此外,相声文本的写作要求较高,需要懂得相声甚至会说相声又具有敏锐捕捉能力的人,而环视中国又有几人能?高峰介绍说,有不少人也给德云社写本子,但那可能是个精彩的小说或者优美的散文,却很难成为一个好相声本子。天津“众友”的佟手本先生认为“新段子和老段子同台竞技,其效果往往是新段子甘拜下风,因为老段子经历了数代人的琢磨,其构思臻于完美,因此,创新是一件既有难度又缺乏动力的事情。”众友团一直保留着封箱演出的传统,封箱当天演员要演出一个自己挖掘整理从未演出过的段子。就这样凭借老艺人们的记忆,有些段子就被保留下来。实际上,相声界的传统中,创作新段子一直都是演员不可推卸的责任。“作为相声演员,最大的功绩就是为相声添产业,后人能凭借你的相声混饭吃,我有些大言不惭地说,说了一辈子的相声,也就为相声添了那么两三段能拿得出去的活,不容易。”佟手本先生说。
传统相声的演出尚不足以应付,新段子创作乏力,这对于那些没有专业团体薪金支撑的草根相声团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他们如何面对市场来支撑自己的生存?作为本次相声热潮中最活跃的分子,他们的生死存亡影响着大局。
四年下来,德云社已经形成口碑,保持着极高的上座率。其他团队整体演出水平一般,短期吸引人做大做强难以实现。因此,不少团队在形成自身特色上开动脑筋。“挚友”掌门人张伯鑫出身曲艺世家,深知学艺不精过分追求媒体炒作的严重后果,“相声这个行当讲究传承和功力,吹得太厉害,自己手里又没活,只能砸自己牌子”。因此,这个由动物园大象饲养员、售票门童、普通职员、环卫工人组成的俱乐部,专注于自己对相声的热爱,积极演出,观众口碑逐渐增加。但出于生存的考虑,他们也准备做相声剧来扩展生存空间。“嘻哈包袱铺”高晓攀则紧盯网络流行语,“雷人”“种菜”等词汇经常出现在段子中,但他们难以铺陈像样的包袱,整体演出水平欠佳,更少传统相声的味道。更有一些舞台竟然出现了类似“二人转”男女不分、雌雄同体的粗俗演出,台下依然叫好不断。王海洲偶尔去张一元茶庄听相声,“整体质量好像不如以前,感觉就低不就高了”。
此外,他们与演出场所的商业合作关系决定了谁能更多地吸引观众,谁就能稳定地占据演出场所。他们内部也展开了一场对观众的争夺战。坐落在鼓楼附近的广茗阁茶楼两年前因广茗阁相声大会一度火爆,广茗阁成为北京相声爱好者的重要选择之一。但由于民间组织内部松散,财务上出现利益纠葛,广茗阁相声大会一分为二——挚友相声俱乐部和嘻哈包袱铺。就在最近,又有一家“快乐星期二”也在广茗阁演出,但由于观众不多,仅演出一个半月就解除了合同。
通过这些现象层面的观察,我们难以判断相声的未来,但未来正是在碎片的拼接中形成指向和潮流。大鹏很乐观,只要有高峰这样的年轻演员在努力说相声,只要这样的相声在年轻的观众中有市场,那就是相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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