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来发表的一篇解释"国家理性"概念的文章中,丸山真男说:"'国家理性'的概念越过了绝对主权的阶段,延伸到了近代各主权国家并存的时代。这些近代主权国家,根据国际法的各种原则,缔结外交关系,通过条约、同盟、战争等各种手段,来追求各自的国家利益。这样的'国际社会'(International Community)几乎在十七世纪的欧洲就已经形成,一般被称为'西欧国家体系(The Western State System)。在那里,具有主权国家平等的原则和实力均衡(balance of powers)这两根基本支柱,'国家理性'是在两根支柱下展开的。"[20]但是,1874年日本对台湾的入侵、1894年日本对朝鲜的入侵都曾诉诸欧洲"万国公法"及其形式平等的主权概念,我们应该将这些行动放置在"国家理性的堕落"的框架中给予解释,还是放置在追求或形成这一欧洲"国家理性"的过程中进行分析?以摆脱中华帝国的朝贡体制或夷夏等级关系的方式展开的所谓平等的主权概念与帝国主义行动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对立,从而与其将这一问题放置在传统与现代、夷夏论与国际平等的二元对立之下加以解释,毋宁从日本近代的民族主义、殖民主义和亚洲论的衍生性方面进行说明,即把近代日本的扩张主义放置在近代"欧洲的脉络"内部予以检讨。 按照法国大革命创造的经典的民族主义范式,个人作为一个权利单位--即公民或国民--是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前提的,没有这个政治共同体,没有民族一致性的前提,个人作为一个法律主体就不可能成立。然而,正如欧洲的作者们一再追问的:"一个自由的欧洲是否将要取代君主制的欧洲了呢?为保卫大革命成果而进行的反对各 二、民粹主义与"亚洲"的双重性 在福泽谕吉发表他的《脱亚论》二十六年之后,中国辛亥革命爆发了。在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之后不久,俄国革命的领袖列宁连续发表了《中国的民主主义和民粹主义》(1912)、《亚洲的觉醒》和《落后的欧洲和先进的亚洲》(1913)等文,欢呼"中国的政治生活沸腾起来了,社会运动和民主主义高潮正在汹涌澎湃地发展",[23]诅咒"技术十分发达、文化丰富、宪法完备的文明先进的欧洲"正在资产阶级的领导下"支持一切落后的、垂死的、中世纪的东西。"[24]列宁的判断是他的帝国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一个组成部分,按照他的观点,随着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世界各地的被压迫民族的社会斗争就被组织到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范畴之中了。这一将欧洲革命与亚洲革命相互联系起来进行观察的方式可以追溯到马克思1853年为《纽约每日论坛报》撰写的文章《中国革命与欧洲革命》。列宁与福泽谕吉的相反的结论建立在一个基本的共识之上,即亚洲的近代乃是欧洲近代的产物;无论亚洲的地位和命运如何,它的近代意义只是在与先进的欧洲的关系中呈现出来的。列宁把俄国看作是一个亚洲国家,但这一定位不是从地理学的角度、而是从资本主义发展的程度的方面、从俄罗斯历史发展的进程方面来加以界定的。在《中国的民主主义和民粹主义》一文中,他说:"俄国在许多方面无疑是一个亚洲国家,而且是一个最野蛮、最中世纪式、最落后可耻的亚洲国家"。[25]尽管列宁对中国革命抱有热烈的同情态度,但当问题从亚洲革命转向俄国社会的内部变革时,他的立场是"西欧派"。19至20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将俄国精神视为东方与西方、亚洲和欧洲两股力量的格斗和碰撞。在上述引文中,亚洲是和野蛮、中世纪、落后等概念联系在一起的范畴,然而恰恰由于这一点,俄国革命本身带有深刻的亚洲性质(即这一革命针对着俄国这一"亚洲国家"所特有的"野蛮的"、"中世纪的"和"落后可耻的"社会关系)而同时具有全球性的意义。 亚洲在世界历史修辞中的这种特殊地位决定了社会主义者对于亚洲近代革命的任务和方向的理解。在阅读了孙文的《中国革命的意义》一文后,列宁对这位中国革命者提出的超越资本主义的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纲领进行了批评,他指出孙文的纲领是空想的和民粹主义的。在他看来,"亚洲这个还能从事历史上进步事业的资产阶级的主要代表或主要社会支柱是农民",因而它必须先完成欧洲资产阶级的革命任务,而后才谈得上社会主义问题。他娴熟地运用历史辩证法,一方面断言孙中山的土地革命纲领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因为它背离或超越了历史的阶段,另一方面又指出由于中国社会的"亚洲"性质,这个"反革命的纲领"恰恰完成了资本主义的任务:"历史的讽刺在于:民粹主义为了'反对'农业中的'资本主义',竟然实行能够使农业中的资本主义得到最迅速发展的土地纲领。"[26] 列宁对中国革命的认识产生于他对1861年俄罗斯改革、尤其是1905年革命失败所做的长期思考。1861年,在与英、法进行的、以争夺巴尔干地区和黑海控制权为目的的克里米亚战争失败后,亚历山大二世推行了废除奴隶制改革。如果以最为简略的方式勾勒这场改革的特点的话,那么,我们不能忽略如下两点:第一,这场改革不是源自俄国社会内部,而是产生于外部压力;第二, 列宁认为,俄国民粹派的土地纲领势必引导俄国重新回到村社份地化的小农经济制度,而这种经济制度无法提供资本主义发展的动力;他赞同"美国道路",一是因为只有通过土地的国有化,摆脱中世纪的土地关系,才能提供发展农业资本主义的可能性,二是因为俄国存在着大量的未开垦土地,从而存在着走美国道路而不是其他欧洲国家道路的条件。发展资本主义的农业必然包含了对旧有的社会关系的强制性的改造,"在英国,这种改造是通过革命的方式、暴力的方式来进行的,但是这种暴力有利于地主,暴力手段的对象是农民群众";"在美国,这种改造是通过对南部各州奴隶主农庄施行暴力的方式来进行的。在那里,暴力是用来对付农奴主-地主的。他们的土地被分掉了,封建的大地产变成资产阶级的小地产。对于美国许多'空闲'土地来说,为新生产方式(即为资本主义)创造新的土地关系这一使命,是由'美国土地平分运动',由40年代的抗租运动(Anti-Rent-Bewegung),由宅地法等等来完成的。"[31]"民粹主义者以为否定土地私有制就是否定资本主义。这是不对的。对土地私有制的否定表达了最彻底地发展资本主义的要求。"[32] 正是从这一视野出发,列宁看到了孙文的革命纲领中所具有的真正的革命潜能,他惊叹这位完全不了解俄国的"先进的中国民主主义者"简直象一个俄国人那样发表议论,提出的是"纯粹俄国的问题":"土地国有能够消灭绝对地租,只保留级差地租。按照马克思的学说,土地国有就是:尽量铲除农业中的中世纪垄断和中世纪关系,使土地买卖有最大的自由,使农业有最大的可能适应市场。"[33] 与此相对照,"我国的庸俗马克思主义者在批评'土地平分'、'土地社会化'、'平等的土地权'的时候,却局限于推翻这种学说,从而暴露了他们蠢笨的学理主义观点,他们不能透过僵死的民粹主义理论看到活生生的农民革命的现实。"通过把孙文的革命纲领放置在俄国特定的历史背景中考察,列宁得出了"俄国革命只有作为农民土地革命才能获得胜利,而土地革命不实现国有化是不能全部完成其历史使命的" [34]这一结论。 如果说"美国道路"区别于"普鲁士道路"和"英国道路"的特征是它的国有化方案,那么,"中国道路"却代表着一个自下而上的"农民土地革命"。 俄罗斯的改革是在克里米亚战争、1905年日俄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下展开的,列宁对于俄国改革道路的思考因此也不能不与欧洲帝国主义所创造的国际关系联系在一起。如果俄国的土地问题必须通过"国有化"的方式来解决,那么,怎样的"国家"才能担当这个改革的重任?列宁说:"民族国家是资本主义的通例和'常态',而民族复杂的国家是一种落后状态或者是例外情形。......这当然不是说,这种国家在资产阶级关系基础上能够排除民族剥削和民族压迫。这只是说,马克思主义者不能忽视那些产生建立民族国家取向的强大的经济因素。这就是说,从历史的和经济的观点看来,马克思主义者的纲领上所谈的'民族自决',除了政治自决,即国家独立、建立民族国家以外,不能有什么别的意义。"因此,当列宁谈论"亚洲的觉醒"的时候,他关心的不是社会主义问题,而是如何才能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创造政治前提的问题,亦即民族自决的问题。在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民族-国家"与"民族状况复杂的国家"(亦即"帝国")构成了对比,前者是资本主义的"常态",而后者则构成了民族-国家的对立面。第二,民族自决是"政治自决",在俄国和中国的条件下,以一种社会主义的方式形成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政治条件--亦即政治民族或民族-国家的政治结构--是"政治自决"的必然形式。"资本主义使亚洲觉醒过来了,在那里到处都激起了民族运动,这些运动的趋势就是要在亚洲建立民族国家,也只有这样的国家才能保证资本主义的发展有最好的条件。"[35]在"亚洲"的特定条件下,只有通过农民土地革命的方式和社会主义的建国运动才能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创造前提,因此,必须拒绝一切与解放农民、均分土地相对立的改革方案。 没有任何必要夸大第一次中国革命对于俄国革命的影响。事实上,我们不能确定两者之间的任何直接的影响关系,相反,我们能够确定的是产生于欧洲战争的直接背景之下的1917年的十月革命对中国革命产生了深刻的和明确的影响。列宁对于辛亥革命的重视是在他对于国家问题、社会主义运动和人民民主专政的长期的思考脉络中展开的。[36]但是,人们很少注意如下两个事实:第一,十月革命发生在辛亥革命之后,由此开创的一国建设社会主义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视为对亚洲革命(中国的辛亥革命)的回应。1925年,为悼念孙文逝世,后来担任莫斯科中山大学校长的拉狄克在《真理报》发表文章,其中特别提到如下事实:"一九一六年的一天,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方殷,一些布尔什维克在伯尔尼集会讨论民族自决问题。列宁在会上突然提议,布尔什维克将来应和中国革命联合起来。这一提议当时似乎是一种痴人说梦!真想得出来,俄国无产阶级会同亿万中国人并肩战斗。在与会的五六个布尔什维克当中有人想象说,如果他们命长,也许会看到这个梦想实现。"[37]这个材料证明:中国革命在列宁构想民族自决的思想和未来俄国革命的方向上有着持续的影响;苏联在二十年代对孙文和国民党的支持及促成国共合作的努力与列宁对于第一次中国革命的看法有着密切的关系。[38]从社会主义运动史的角度说,中国的第一次现代革命也标志着如下事实,即在亚洲社会的条件下,反对资本主义与民族国家的欧洲社会主义运动开始向民族自决运动的方向转变。列宁关于民族自决权的理论(1914)、关于帝国主义时代落后国家的革命的意义的解释,都产生于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并与他对中国革命的分析有着理论的联系。第二,俄国革命对欧洲产生了巨大的震动和持久的影响,它可以视为将俄国与欧洲分割开来的历史事件。列宁的革命的判断与斯密、黑格尔对于亚洲的描述没有根本的差别:他们都把资本主义的历史表述为从古老东方向现代欧洲转变的历史进程,从农耕、狩猎向商业和工业的生产方式转变的必然发展。但在列宁这里,这一世界历史框架开始包含双重的意义:一方面,世界资本主义和由它所激发的1905年的俄国革命是唤醒亚洲--这个长期完全停滞的、没有历史的国度--的基本动力,[39]另一方面,中国革命代表了世界历史中最为先进的力量,从而为社会主义者标出了突破帝国主义世界体系的明确出口。俄国知识分子和革命者中间曾经长期存在着斯拉夫派与西欧派的持久论战,[40]列宁作为"西欧派"的一员通过对于"先进的亚洲"与"落后的欧洲"的辩证对比,构造了一种"脱欧(帝国主义的欧洲)入亚(落后地区的革命先进性)"的新型逻辑(从寻求发展资本主义的现代化的角度看,这个"脱欧入亚"路线也仍然内在于"脱亚"的逻辑)。也正是在这个逻辑之下,中国革命提供了一种将民族解放运动与社会主义方式相结合的独特道路--这一独特道路为一种新型的革命主体的出现提供了前提,我在这里指的是以中国农民为主体的工农联盟。 三、社会革命视野中的"大亚洲主义" 列宁的上述论断为我们理解中国近代民族主义与亚洲问题的关系提供了基本的线索。值得注意的是:近代日本的亚细亚主义最初曾以"兴亚"、"振亚"为方向,但很快就与扩张主义的"大陆政策"和帝国主义的"大东亚"构想纠缠在一起。在这一阴影之下,中国、朝鲜或其他亚洲国家的知识分子和革命者不可能对产生于近代日本的形形色色的"亚细亚主义"表示任何的兴趣。 中国革命者章太炎、李大钊、孙文等人有关亚洲问题的几篇有限的文章都是在与日本发生关联的语境中产生的。对于他们来说,亚洲的问题是和中国革命、社会运动和民族自决直接相关的。1901年底,在日本东邦协会的机关刊物《东邦协会会报》上,孙文发表《支那保全分割合论》。针对日本正在流行的"支那保全论"和"支那分割论",他明确提出"从国势上讲没有保全的理由,从民情上讲没有分割的必要"--"没有保全的理由",是因为从革命政治的角度说,清朝国家政治与人民相互割裂;"没有分割的必要",是因为从革命政治的角度说,革命本身的目标之一正是实行民族自决。[41]1924年,在他最后一次访问神户之际,孙文再次应邀发表了有关亚洲问题的演讲,这就是著名的《大亚洲主义》。[42]在演讲中,他含混地区分了两种亚洲:一个"没有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的、作为"最古文化的发祥地"的亚洲与一个即将复兴的亚洲。如果说前一个亚洲概念与列宁所说的民族复杂的国家状况具有内在的联系,那么,亚洲的复兴的起点或复兴的亚洲又是什么呢?孙文说,这个起点就是日本--日本在三十年前废除了一些不平等条约,成为亚洲第一个独立的国家。换言之,这个起点与其说是日本,不如说是民族-国家。孙文为日俄战争的爆发和日本的胜利而欢呼:"日本人战胜俄国人,是亚洲民族在最近几百年中头一次战胜欧洲人,......亚洲全部的民族便惊天喜地,发生一个极大的希望。"这是什么希望?答案是:"亚洲全部民族便想打破欧洲,便发生独立的运动。......便生出亚洲民族独立的大希望。"[43]在这里,孙中山提及了一个微妙的概念,这就是"全部的亚洲民族"--一个不单是最古文化的发祥地的亚洲,而且也是一个包含了各个独立民族-国家的亚洲,不单是儒教文化圈的东亚,而且是多元文化的亚洲。"亚洲民族"的整体性建立在主权国家的独立性的基础之上。"全部的亚洲民族"是民族独立运动的产物,但不是对于欧洲民族-国家的拙劣模仿。孙文坚持认为:亚洲具有自己的文化和原理--所谓区别于欧洲民族-国家的"霸道的文化"的"王道的文化"。他的演讲题为"大亚洲主义",部分地是由于他将亚洲的概念与"王道"的概念结合起来。如果把他的演讲与帝国主义的亚洲观加以对比的话,那么,他的亚洲概念虽然保存了与"王道"、"仁义道德"等儒教概念的联系,但并不是一个以同质性的文化为核心的亚洲,而是一个由平等的民族国家组成的亚洲。按照这个亚洲概念,亚洲的内在统一性不是儒教或者任何单一的文化,而是一种政治文化,一种能够包容不同的宗教、信仰、民族和社会的政治文化。在这一政治文化范畴内,他提及了中国、日本,谈到了印度、波斯、阿富汗、阿拉伯、土耳其、不丹和尼泊尔,以及中华帝国的朝贡关系。文化的异质性是这一亚洲概念的主要特点之一,而民族范畴为亚洲概念内含的异质性提供了载体。在孙文的语境中,文化异质性提供了民族-国家的内部统一和拒绝外来干涉的历史根据。[44] 孙文在演讲中谈到了中国的朝贡模式,但这绝不是为了确认中国对于周边的霸权或中心地位,而是为了论证"王道"的必要性。在"大亚洲主义"的语境中,作为一种规范性的论述,孙文的"王道"概念是与殖民主义的"霸道"逻辑相对立的。孙中山相信朝贡模式中包含了对文化、民族和宗教的多元性的相互承认,从而现代国家可以从中发现一些超越帝国主义政治的文化资源。他谈及尼泊尔对中国的朝贡,不是为了重温大中华之旧梦,而是确信在这一关系中包含着相互承认和相互尊重的平等关系。孙中山支持东南亚各国的民族解放和独立的运动,他的亚洲观与民族独立的理念在这些地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45]孙文期待的是把帝国文化中的多元主义与民族-国家的新型关系结合起来,从而抵制帝国主义的殖民政策和现代民族-国家的高度的文化同质化倾向。他为我们勾画的亚洲图景是:东边是日本,西边是土耳其,内部则包含了以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儒教和其它文化为主体的民族-国家。"我们要讲大亚洲主义,恢复亚洲民族的地位,只用仁义道德做基础,联合各部的民族,亚洲全部民族便很有势力。"[46]这个"王道的文化"是"为被压迫的民族来打不平的""反叛霸道的文化,是求一切民众和平等解放的文化。"[47]孙文清晰地看到了民族主义与种族观念的关系,也看到了民族主义的反抗逻辑包含着导向它的另一面的逻辑,即压迫和强权的逻辑。因此,他在诉诸种族观念为民族独立提供合法性的同时,提出了"大亚洲主义"的命题。 "大亚洲主义"或"泛亚洲主义"命题是日本近代的"大东亚主义"的反论,它以一种文化多元主义的面貌对于高度同质化的"东洋"概念提出了批判。[48]正由于此,"大亚洲主义"是一种通过民族自决来超越帝国主义的构想,也是一种超越种族、文化、宗教和信仰的单一性的多元民族主义。 "大亚洲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国际主义的密切联系正是建立在这一逻辑之上的,孙文一方面用种族观念定义亚洲,另一方面又通过将俄国的解放运动视为"大亚洲主义"的同盟来超越种族的分界。他说: 现在欧洲有一个新国家,这个国家是欧洲全部白人所排斥的,欧洲人都视他为毒蛇猛兽,不是人类,不敢和他相接近,我们亚洲也有许多人都是这一样的眼光。这个国家是谁呢?就是俄国。俄国现在要和欧洲的白人分家,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是因为他主张王道,不主张霸道;他要讲仁义道德,不愿讲公理强权;他极力主持公道,不赞成用少数压迫多数。象这个情形,俄国最近的新文化便极合我们东方的旧文化,所以他便要来和东方携手,要和西方分家。[49] 在这里,黄种、白种不是绝对的尺度,十月革命之后的社会主义"新文化"才是真正的尺度--"大亚洲主义"就是一种与此相互呼应的被压迫民族的"民众解放的运动"。如果我们把孙文的文本与1919年李大钊发表于《国民》杂志上的《大亚细亚主义与新亚细亚主义》和《再论新亚细亚主义》相互参照,那么,他们以俄国十月革命为杠杆、以日本对华"二十一条"为背景所展开的以民族自决和国际主义为内核的亚洲观是一脉相承的。李大钊认为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是以亚洲门罗主义的方式展开的"大日本主义",其实质"不是和平主义,而是侵略主义;不是民族自决主义,而是吞并弱小民族的帝国主义;不是亚细亚的民主主义,而是日本的军国主义;不是适应世界组织的组织,乃是破坏世界组织的组织。"[50]他的"新亚细亚主义"包含了两个要点:"一个是在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没有破坏之前,我们亚洲的弱小民族应该联合起来共同破坏这个大亚细亚主义;另一个是在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既经破毁以后,亚洲全体民众联合起来加入世界的组织--加入世界的组织那时可以成立。"[51]他们重视的不是国家间的联合,而是"全体民众"的联合,从而区域或世界的组织必须是一种以社会革命和社会运动为前提的"民众的大联合"。[52] 列宁、孙文、李大钊对于"亚洲"的理解是和他们对于中国革命的任务和方向的理解密切相关的。就列宁的亚洲观而言,我们可以清晰地看黑格尔的世界历史观对于亚洲的特殊规定(一个中世纪的、野蛮的、没有历史的亚洲)与革命的逻辑的综合。这个黑格尔+革命的亚洲概念不仅包含了古代(封建)、中世纪(资本主义)、现代(无产阶级革命或社会主义)的历史发展范式,而且突出了"亚洲"(尤其是俄国和中国)在世界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时代的独特位置,强调了在以农民经济为主体的社会发展资本主义的独特道路。国家的问题是在双重的意义上被论证的,即一方面在帝国主义的国际秩序中寻求民族自决,另一方面必须让国家及其暴力朝着有利于农民和资本主义发展的方向展开。这两个方面共同构造了一种看待亚洲社会特性的革命视野,在这个视野里,构成亚洲之为亚洲的不是从儒学或某种文明类型中抽绎出来的文化本质,而是亚洲国家在世界资本主义的体系中的特殊位置--这个特殊位置不是产生于对世界资本主义的结构性的叙述,而是产生于有关亚洲社会内部的阶级构成和历史传统的动态分析。 正因为如此,社会革命的视野与近代历史中出现的各种文明论的、文化主义的和国家主义的"亚洲"叙述有着极大的差异,它的焦点集中于对不同的社会力量及其相互关系的研究。社会革命的推动者追问的问题是:以土地关系为中心,农民、士绅阶级、新兴资产阶级、军阀和城市工人之间是怎样的关系?正如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和《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等论文中所展示的那样,这种有关阶级构成的分析不是结构性的,而是政治性的,是从社会革命和社会运动的视野出发的。这些革命运动的参与者并不是一般地追问特定社会群体的财产占有比例,而是力图说明这些不同的群体对于社会革命和社会运动的态度和潜在的力量。因此,与其将这样的"阶级分析"理解为阶级分析,不如说成是一种在阶级分析构架下的动态的政治分析--政治分析的特点是重视主体的能动性,忽略了这一点也就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近代中国的阶级变动中上层家庭的分子有可能成为革命运动的骨干力量;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帝国主义国家的知识分子有可能成为被压迫民族的坚定朋友和同志(责编:YeL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