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注】: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的古巷之行被迫中断。现特意避开敏感事件,试图用温和的语言地去剖析这里平日的江湖。我的采访对象是古巷镇一个普通的外地打工者,在这里一住就是十九年。在我看来,他的叙述,恰恰就是此次古巷事件的深层原因。 采访整理/王婧 我是1991年来到古巷的。我的老家在南方某省的农村。那是一个农民工纷纷进城打工的年代,我的姐姐嫁到了古巷,我也就随之过来打工。 凭借得天独厚的瓷土资源,古巷镇的卫浴洁具产量已超过全国总产量的一半。在这个60多平方公里的小镇上,压根没法计算究竟有多少生产马桶、瓷砖的小企业。大的有好几百家,但如果把那些没有注册,只找几个工人的小作坊也算上,至少有八九千家。 我是做模具的。这个行业不难学,我就是十七八岁过来,从零开始学起,很快就上手了。我刚来的时候,就可以拿到150块钱一个月。这在那时候也不少了。然后工资慢慢涨,到最近三年,请我的老板给我开的价钱都是三千五左右了。这是业内"师傅"的价码,手艺差点儿的,两千五左右。这个行业就是比较脏,说白了就是每天用手玩泥巴,但收入确实不错。 刚来的时候很寂寞。这里可以很直接地用语言把人划分为"本地人"和"外地人"两个群体。因为潮汕方言很难懂,如果不是在这里呆个十年八年,根本就不可能学会说。或许是为了沟通的方便,所以老板在招工的时候,经常会注明"本地优先"。 潮汕商人都是很精明的,他们被称为"东方犹太人"。他们很团结,也很排斥外来的老板。所以来这里的外地人,几乎全是打工仔,很少有企业老板。他们总是会觉得,外来人在和他们抢占资源,抢占市场。 来陶瓷厂打工的,也多半都是农村出来的,没啥文化。在这些小厂里打工,95%以上的几乎都是没有劳动合同的。一般我们出去做工,都是在老板那里做一上午,他觉得满意,那就留下来,他说不行,那就走人。谈完条件之后就开工。在古巷,这些工厂总是人手不足,尤其是好手太少。一般如果工人要走,老板都会极力挽留。除非是和老板过不去,否则老板不会轻易让工人离开。 一旦闹矛盾,肯定是工人没有好果子吃。这里的工厂,有很多都是属于那种老公在派出所当干警,老婆就在外面开个厂的。然后出了事,就找派出所或者治安队过来。这种是官商一家的。有的老板直接在企业配备了所谓的"保安",但其实也就是用来修理不听话的工人的。这种是独裁的。 我来这边打工的第一个厂子,就是那种官商一家的。我一个工友和老板说点什么事情闹起来了,老板一个电话就把治安队的人弄过来把人捆起来打一顿。这样的事情在这里是家常便饭。所以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印象,不管有理没理,反正治安队和派出所的人都很暴力。我也遇到过好的,但比例不超过30%吧。没办法,老板都是本地人,或者有钱,或者有权,或者有关系,什么事情到最后塞点钱就完事了。帮助老板对付工人,这估计是这边的治安队最大的作用了。 这边的治安队的素质比派出所要低一些。一个治安队,只有一个人是公务员的编制,其余的人都是合同工,很多都是混混儿,所以我们都不敢得罪,怕被打。 比较烦人的是换工作。老板一般都不愿意让工人走,但如果一个工人一定要离开,老板就会千方百计地拖欠工资,我几次换工作都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就是最后你没有结清的那一小部分钱,他就一直拖着不给你。我们这是计件工资,我一般都比较谨慎,不让余款有太多。不过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有一笔600多元的工资老板没有给我。这都拖了两三年了,我至少去了三十次,我每次看到他们要打电话叫治安队的时候,就找个借口先走掉。 这年头,欠钱的永远是大爷。有的老板和工人就为这事吵架,然后老板就找黑社会或者治安队打人。 大概是三年前,我的老乡,一对夫妻,在离职的时候,还有一万多块钱的余款没有结清。那也是年关了,他们想回老家,不再来了,就催得比较厉害。我的这个老乡,脾气可能也是比较火爆的,在要钱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后来钱是拿到了,但这个老板气不过,直接打电话叫了黑社会的堵在厂门口,把我老乡的大腿打断了。 这个老乡的亲戚在这边打工的比较多,加上一些比较熟的老乡,就纠集了一百多人,推了个大板车,让这个老乡躺在上面,直接推到了市政府门口去讨说法。但人家政府门口有保安,我们根本闹不起来。但这个人就这么残废了,他的下半辈子怎么办?我们连医药费都没有个着落,所以大家觉得,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后来大家开始发动老乡们都来帮忙,因为说不定哪一天这事情就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所以后来我们纠集了四五百人,把政府的路啊什么的都堵了,最后政府一个很有权力的人就不得已出面,然后把凶手和那个老板都抓了,还赔了27万。 这件事情以后,我们决定要组建所谓的"同乡会"。其实那时候别的一些地方的人已经有了这样的组织。同乡会有理事会,一般都是老乡里面有点钱或者有点权的人,就是大家认为能摆平事情的。然后每个人每年交二三十块钱的"会费",可以算是一笔"风险金"吧。以后会员们有什么困难,这笔钱可以用来应付一些事情。另外是入会以后,大家就有了安全感和归属感。当真的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同乡会的人都有义务出来帮忙,一般就是响应理事会的号召。 你别和我说什么法律。这些工厂有的都没有注册,更别说我们没有合同了,法律怎么保护我们?退一万步,就算有劳动合同,可是老板们都是当地人,他们要是给法官啊什么的塞点钱,我们怎么可能打得赢官司?输了的话,欠的钱要不回来不说,打官司还得花一笔钱,我们哪里有那么多钱? 你也别和我说什么去心平气和地讲道理。我们也不愿意出事,出了事之后我们也首先会去讲道理。但很多时候,政府的人要么就被收买了,要么就冷漠得很。我们能怎么办呢? 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联合起来去闹啊,闹得小了还没效果,非得闹出点大动静,政府才帮你解决。他们想的就是乌纱帽,就是怕闹大了以后有上级媒体曝光,一曝光,上级就让他们丢掉乌纱帽。一般的小打小闹他们都不怕的,当地的媒体都听他们的。 所以现在我不打工了,我觉得为了钱,要冒着被打打杀杀的风险,太不安全了。打了这么多年的工,现在我只图一个清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