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雨打屋瓦。查建华仍躲在借住的蜗居里。亲人在几条街巷之外,近在咫尺又远如天涯。 57岁的查建华是苏州高新区浒墅关镇大新村农民。七年前,因房子被强拆,他和众多失地农民一起,走上了艰难的维权之路。29次进京上访、两次自焚的经历,并没有促进问题的解决。在多次被截访、两次被拘留、三次被打之后,他在家被人24小时看守着,不得不躲进朋友的空屋里。 这是 两个多月前的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以成功创办乡镇企业著称的苏州,目前是江苏省惟一的城乡一体化发展综合配套试点区。这个经济发达、自古民风温柔敦厚之地,何以发生如此大规模群体事件?在推进城乡一体化与新农村建设的进程中,如何更好地处理失地农民面临的生存危机,保证农民的土地权利不受侵害?在依靠基层政府强力推进工业化的“苏南模式”中,又存在哪些问题值得探讨? 如苏州一位政协委员所说,通安事件给人们留下诸多思考空间。 苏州“新机遇”背后 政企联手强力推进,强政府和大资本优势互补的开发模式,在苏州盛行一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通安事件的缘起,可以追溯到七年之前。 2003年10月,通安严山村62岁的农民戈兴根,收割完水稻之后,发现种了几十年的地不让种了。 这年10月24日,通安镇政府发出《关于立即停止工业启动区耕地种植和其他耕地实行产业结构调整的通知》:为高新区在西部进行大开发、大建设铺平基础,为了加快动迁工作进度,现在正在动迁的13个村,涉及9905亩耕地在秋熟收割结束后,一律停止种植。 严山村名列13村之中,但戈兴根并不知拆迁后要做什么。此前的6月,戈家在镇上买的商品房已被拆迁。 拆迁并不止于通安。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拆迁,如骤雨一样降临。 这一年,三镇乃至苏州高新区,都面临着新的发展机遇。 通安镇,位于苏州高新区西部,面积54平方公里,人口4.1万人,行政村25个,其东为浒墅关镇;以西是东渚镇。 在苏南模式如日中天之际,这三镇大部分区域,仍是以农业为主要经济来源的落后地区。处处小桥流水,碧绿的稻田间散落着农家白墙黑瓦的楼房,一派江南水乡色彩。 在严山村,戈家有三亩地,每年种一季水稻,一季小麦;养猪十几只,鸡鸭几十只;年入3万多元。日子平静悠长。 2002年9月,苏州市区划调整,浒墅关、通安、东渚划入苏州高新区。当年12月,39岁的王竹鸣,从昆山市长任上调任苏州高新区工委副书记、管委会主任。 这一年,如王竹鸣后来接受《扬子晚报》》采访时所说,苏州高新区成立已历十年,世界500强企业中有30家落户其中,吸引外资70亿美元,投资回报率居全国53个高新区之首。然而,首期开发的52平方公里已用尽,苏州市决定把虎丘区与高新区合并。 合并后的高新区,面积扩为223.36平方公里。 2002年底,高新区做出“北扩西进”部署,浒墅关、通安、东渚被纳入新型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快车道。 这一年,苏州正经历着从乡镇企业向外向型经济的转变。2003年7月,江苏省委提出“到2010年左右,全面建成更高水平的小康社会;到2020年左右总体上基本实现现代化”。苏南被赋予重任。 这时,发端于21世纪初, 被叫作“农村三集中” (农民居住向社区集中、工业企业向园区集中、农业用地向规模经营集中) 的模式,正在苏州推广。 像大多数村民一样,戈兴根们并不知道“三集中”意味着什么,他们被裹挟在政府高效率的拆迁进程中。 在浒墅关镇, 成立后的新浒公司,“边规划、边设计、边施工、边拆迁、边招商”;6月底,路东一带 这种政企联手强力推进,强政府和大资本优势互补的开发模式,后被称为新浒模式。 冲突之源 征地补偿标准过低,安置面积缩水 在苏州新发展机遇中,通安镇也在行动。涉及9905亩耕地的停耕通知,反映了这个2002年全镇工业总产值仅为7.5亿元的苏州落后地区,发展“通安产业园”的强烈愿望。 2003年8、9月,在浒关工业园高速推进时,俞根元收到了评估报告:俞家房子 “价格实在低得离谱,铝合金的门只有100元一个。”俞根元愤愤不平。 戈兴根在后来的评估中,把评估人员赶了出去。“一个铁门2800元,他们说200多元,我们拿到废铁站去卖,也要卖五六百元。老百姓的房子就这么不值钱?” 当时,当地的商品房已逼近 村民了解到,拆迁执行的政策《苏州新区房屋拆迁管理暂行办法》(苏州市政府第16号令)第十八条第二款规定:“作价补偿的金额按照所拆除房屋建筑面积的重置价格结合成新结算。”而在高新区2003年下发的相关通知中,列出了该区农村房屋基本重置价格:混合结构每平米342元到441.80元;砖木结构每平米338元到 563.01元;简易结构每平米125元到209.42元。 村民们认为,上述规定,“只给予了房屋的建造成本补偿,对土地使用权是没有补偿。” 2007年虎丘区政府信访事项复查意见书(苏虎府查[07005])称,该区征用土地方面的补偿费包干定为每亩11000元,其中土地补偿不分耕地和非耕地,统一按每亩4800元补偿。 在补偿标准过低之外,村民们不满的还有安置房问题:家里不论房子多大,一律每人安置 在通安镇,戈兴根家在严山村 浒墅关镇宏图新村57号的陆志良、王华英夫妇,2007年住宅(被评估为主房 强拆风波 地方政府主导制定拆迁规则,并调动行政资源强力拆迁 在2003年开始的拆迁中,一些村民因补偿标准过低拒绝签字而遭遇强拆,甚至酿成极端事件。 接到评估报告的第二天,俞根元就去了区信访办,又去咨询律师。回家后,镇里的干部找他谈话。这以后,工业园区陆续开工,俞家先后遭遇多起怪事:灶台被拆、门锁损坏、家里断电。 2003年11月的一天,他因家门口泥土堵路问题,和修路工人发生冲突,被打断两根肋骨。后来,在村里做干部的两个亲戚先后来求他,“如果不拆,我们的饭碗都保不住了。”他无奈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 北京市兆君律师事务所律师廖辉,自2005年起在苏州代理过20多起拆迁案,对苏州拆迁鲜明的地方色彩印象深刻:地方政府主导,制定拆迁规则,调动一切行政资源,公安、城管等权力机关强力配合。 查建华自焚受伤后,在医院躺了10天。镇里先是答应三天给他答复。“他们三天不来,六天也不来,十天也不来,我就到北京去了。” 更早从2003年起,苏州就不断有动迁户逐级上访,由镇、区、市、省,直到北京。 法律之门紧闭 村民们提起的行政诉讼长达5年不能立案 至2006年,苏州高新区二次创业已两年多。 一个多月后的 “在工业化、城市化的进程中,改变现有土地的利用方式,甚至让农业的土地永久地离开农业领域,这个趋势在任何国家、地区都难以避免。关键是,在土地利用方式转变的过程中,如何处理好工业化、城市化和农民之间的利益关系。” 王荣还提到,新农村建设,不能搞运动,更不能搞拆房或建房等形式主义、劳民伤财的东西,否则,新农村不但搞不好,还会带来负面作用。 就在这时,俞根元们还在艰难维权之中。 在2003年的拆迁中,浒墅关镇的村民们并没有看到征地公告。 15821亩?俞根元等的代理律师,北京才良律师事务所律师李金平说,“这远远超过了高新区的审批权限。”《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第四十五条规定,征用基本农田、基本农田以外的耕地超过 对于浒墅关镇获批的苏新国拆字(2003)第25号《苏州新区房屋拆迁许可证》,律师李金平认为,该许可证属于国有土地拆迁许可证,以此来征集体的土地不合法,且村民没有看到拆迁公告。 然而,在提起诉讼之后,俞根元们没想到长达5年竟然不能立案。“我们当时去找立案庭庭长,他不收。”俞根元说。 无奈之下,他们当天又以特快专递的方式,向虎丘法院提交了起诉状等。 此后一年多,俞根元们奔走于基层法院和中级法院之间。每周二是苏州中院的庭院长接待日,他们前后去了不下一百次,但都无济于事。 在俞根元们为立案奔走的同时,苏州的其他村民也在用法律维权。 在研讨会上,国家行政学院法学部教授应松年、 这份建议意见由《检察日报》等发表后,兆君律师事务所律师廖辉也给当地政府发过文件,但无回音。 “非常待遇” 2007年的信访学习班,堪称地方当局维稳工作的一个“独创” 除了无法立案,俞根元未曾想到,用法律维权也会遭遇非常待遇。 在别墅里,他被三人看管。其中一人说:这是全国范围内大的行动,带你到这里来,是学习16号市长令及江苏省信访条例。 21日早上,俞根元被带进另一个房间。有个领导模样的人发给他16号市长令和两本信访手册。俞根元问:此次学习的法律依据是什么?是否可以强迫他人进行学习?你们这是非法绑架。 在“学习”期间,俞根元多次遭到殴打。他曾企图自杀,也曾绝食抗议,直到 俞根元至今还记得,那个关他的地方是江苏省中小学生素质教育基地,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太湖旁。 被关期间,俞根元收到一份通知:“按照中央、省、市要求,为进一步增强信访人的法律意识,引导群众正确合法地进行信访活动,我办于 结束“学习班”后,俞根元们先后向苏州市公安局报案,并向有关部门反映问题。 俞根元的遭遇并非孤例。 这是戈兴根第一次被关。此后,这个患有心脏病的老人,又被关了6次,达260多天。 消失的耕地,集居的农民 土地被集中后出现抛荒;农民在集中安置点生活,甘苦自知 进入2008年,苏州又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一年,苏州人均GDP超过1万美元,城市化水平超过60%。9月,苏州被江苏省确定为全省惟一的城乡一体化综合配套改革试点。 苏州的探索路径包括: “一张图” (科学制定规划)、“三集中”、 “三置换” (即以承包土地置换土地股份合作社股权、宅基地置换商品房、集体资产置换股份,实现城乡土地资源优化配置)和“四对接” (城乡基础设施、城乡公共服务、城乡社会保障和城乡社会管理的对接)。 拆迁,伴随着发展仍然在进行。 至2010年,苏州高新区的大规模拆迁已历七年。 在杨安村13组的废墟上,一对60多岁的开荒夫妻称,这里从2003年开始,每年都在拆。老夫妻的窝棚以南,是16万平方米的浒新金榈湾花园;以西是均价8000元的丹景廷小区;以北是40多亩的草地。种草被村民们认为是在掩盖抛荒的事实。 通安镇以西抛荒现象令人惊心。平王、严山、中桥村一带,嘉陵江路、昆仑山路等气势磅礴的阔大道路间,荒草间掩着一两栋孤房,开荒者的窝棚时有所见。 在平王村种田的巢湖人小王,向本刊记者描述了2005年刚来开荒的情景: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黄花开得有一人高,他们雇了挖土机,先后开荒50多亩。 在通安镇,像小王这样的巢湖种粮户有三十多户,仅他们耕种的土地就达三四千亩。实际抛荒的土地远高于此。 在东渚镇绞里村四组、五组,茅山村14组、3组一带,本刊记者同样看到大片荒地,有的已由种粮大户承包。 土地被集中的同时,农民被快速地集中到安置点。在通安,建筑面积130万平方米的华通花园,整齐划一的六层楼房,从通安镇东一直延伸到数公里之外的G312国道。在浒关镇,上百万平方米的阳山花苑与惠丰花园、新浒花园各据一方。 戈兴根是2004年7、8月住进华通花园的。与年轻人较快适应环境相比,他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方式:“一开门就是几十块钱。菜也要买,米也要买。上个厕所用水,都要花钱。” 俞根元和几乎所有的维权者一样,丢失了工作。房子被拆后,他们搬进了简易过渡房。 查建华仍住在出租房里。7年了,他仍没有拿到任何补偿。家徒四壁,一捆一叠的上访材料分外显眼。亲戚朋友都不敢跟他来往。儿子是在他自焚那年登记结婚的,如今孙子都6岁了,全家还是住在每月300元的出租房里,父子经常争吵。2006年5月,老婆实在抗不住了,想去签字拿房。这对苦命的夫妻吵了起来,甚至立了离婚协议书。 通安事件教训 自2003年以来高新区大规模拆迁征地引发的问题仍在发酵 在2010年7月群体事件之前,通安乃至高新区似乎并无异常。 这些当然是事实。但与此同时,自2003年以来高新区大规模拆迁征地引发的问题,也在发酵。 7月初,华通花园有村民在新一轮拆迁中发现,附近一村庄同等面积的被拆迁住房补偿金额比以前多出很多,其中包括每户近40万元宅基地费,而此前并无该项补偿款。村民们怀疑被干部私吞。 至 江苏本地媒介所发的新闻通稿,将事件描述为: 16日白天,通安居民继续聚集,在G312国道附近聚集几千人。当晚,警民数次冲突,又有群众受伤。 这一天,俞根元等20位被拆迁农民,向江苏省人大法制委提交《规范性文件审查建议书》,建议撤销《苏州新区房屋拆迁管理暂行办法》。 建议书称,《暂行办法》越权制定非国有财产的征收制度,越权设定了行政许可,设定房屋拆迁许可的条件违法,造就了大量的先占后批的违法建设,规定的补偿安置不合法。 28日,苏州高新区党工委书记、虎丘区委书记王竹鸣被免职。 至8月底,通安镇一带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似乎什么也未发生过。浒墅关镇的墙壁上,还贴着虎丘公安分局的维稳通知。此前,《苏州日报》头版刊发的评论员文章让人印象深刻:社会稳定是改革发展的重要前提。苏州经过多年的发展,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极大提高,“苏州经验”可圈可点,这是发展成果惠及百姓的最好体现。 这时,查建华仍躲在朋友家里;俞根元们的诉讼仍未立案;浒墅关镇法律维权户们的过渡房前,用竹竿挑起的国旗,已褪色成红布,迎风招展。 而俞根元说:“我们仍相信法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