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你对自己那么苦,玩命挖煤,内心的原动力是小孩和老婆。
王刚:这是最初的原动力,我这个人有点大男子主义,如果你连家都养不了,你还能干什么。咱已经没出息了,无论学了多少文化,最后干这行了,只能证明没出息。
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无论实力展现在哪方面,比如说你老爸有钱,是富二代,那也是你的实力。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没有关系、没有钱、没有窗子、门子,什么都没有,怎么办?你如果连最基本的老婆孩子都养不好,你还能干什么,我总是这样问自己。
主持人:假如小孩长大了以后,觉得父亲是个挖煤的,不高兴,你会怎么想?
王刚:觉得丢人嘛。
我就会告诉他,我说你父亲这一辈子没本事的话,那就得让你争光了,我能怎么办?
不能怪小孩不孝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假设是你,你父母是擦皮鞋的,社会上做事,做人应该诚实,但你诚实了,老师问你,你父亲是干吗的?你很诚实,我父亲是擦皮鞋的。老师就会鄙视你。上学时,他可能会很看不起你,对你的人生会有很大的影响,所以说有很多时候小孩撒谎或小孩看不起父母,他们是被社会逼的。三字经上说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是很善良,在社会中他们学会了成长,在成长的过程中就学会了奸诈。人相当于刚生下来是方的,当你在社会上冲撞的,最后磕成圆的了,那样你才学会做人,走到那都摔不倒,滚来滚去,可能这个比喻有点不恰当,可确实是这样。
主持人:你也经历过一些社会的磨炼,你觉得你还是个纯真的人吗?
王刚:我不纯真。天真在这个成人的世界里,是一种罪恶。天真只能在小时候,成人的世界里,还玩什么天真的话,就是装。
“下面的伙食是每天两个大馒头,一勺土豆白菜。有个饭盒,没有筷子给一个叉子。因为全身都是脏的,不能用手抓,没法吃,只有叉子可以用。本身就没什么营养。尤其年龄大了,再和老婆同房,你第二天怎么去工作?”
主持人:你觉得这个社会对矿工、农民公平吗?
王刚:不公平,哪有公平。你要知道,有三人以上组织的地方,都没有公平这个词。这个社会这么大,何止是三人以上。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用担子,很公平,到三个和尚的时候就不公平了,总是会出现弱肉强食,有最强的,就有最弱的,有狼就有羊,羊总是被狼吃,羊会问狼: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狼就会说:我不吃你,我吃谁。所以说,食物链有弱者有强者,一直是这样。
所以你不要觉得社会对你不公,没办法。只有强者和弱者的存在,做人狡诈,拍马屁也是有一席之地。
主持人:你现在生活开心吗?
王刚:不开心。因为每天上班的时候,每天交流的语言就是互相骂,这个就是每个人的交流语言,上一级骂下一级,下一级再骂下一级,越骂难听,都是脏话,你觉得能高兴吗、快乐吗?当然不快乐。
主持人:你属于那一级?
王刚:最低级。
主持人:那你就没有得可骂。你骂谁?
王刚:有啊,互骂,和最低级的互骂。
主持人:当工友骂你的时候,你不会生气?
王刚:那有什么生气,大家都已经很可怜了还有什么生气,你骂我,我骂你,大家骂完了以后就好了。
主持人:这个是唯一找乐子的地方?
王刚:虽然是互相在骂人,都是在互相在说对方的心事,相当于内心的交流。没办法,在任何苦力挣钱的地方,都没有和平解决的时候。所以说,有苦力的地方,都会存在暴力。
主持人:矿工是不是有忌讳,比如一些老一辈的矿工下井之前不能跟老婆同房之类的,你们现在有没有这种忌讳?
王刚:有的有吧,也许是和老婆同房影响他的体力,在下面必须得有体力,没有体力就容易有太多的危险。
主持人:还不仅仅是个迷信。
王刚:我觉得和科学有一定的关系,比如同房需要耗费体力,多少卡的能量。
我们下面的伙食是每天两个大馒头,一勺土豆白菜。有个饭盒,没有筷子给一个叉子。因为全身都是脏的,不能用手抓,没法吃,只有叉子可以用。
本身就没什么营养。尤其年龄大了,再和老婆同房,你第二天怎么去工作,光你走的那些路,估计用腿走的路,一个班算下来从城里面打车到山里面要走的路,你想想那是什么概念。
下面是另一个世界,和上面是不一样的,下面人聊天内容和上面也不一样。
主持人:聊什么?
王刚:我们八零后这批人,像我还比较关注新闻,社会动向。
他们已经脱离了社会,不知道社会现在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今天去了就挖煤,然后回家就睡觉。只知道上班、下班,上班、下班,只是这样。你和他聊一些内容他听不懂,他的思想永远保持在入井的第一天,当时是什么样,他已经定格了。
再过几年我的思想可能也停顿,没有精力再去接触外面事务,就会封闭思想,下班睡觉,睡醒了再去上班,脱离了社会。你不知道美国现在干嘛了,中国现在干嘛。
时间长了,就把人的思想磨灭了。有一天我和一个老工友聊天,我说,想不想上去。他说,上去干嘛?我说,你就甘心一辈子在这儿工作吗。他说,如果十五年前跟我说这句话,我就飞也要飞上去。我说,为什么。他说,我干了十五年了。我说,那怎么样。他说,我已经和这个社会脱轨了,已经习惯了这样。你现在让我上去,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挖了十五年的煤,什么都没有。你上去以后你还能干什么,什么都干不了了。再说了,如果上去,上面的工资不如底下高,有老婆、孩子,什么都是钱:家里的柴米油盐钱,孩子上学交学费……
老一辈的煤矿工人,40岁在外面工作的话显得很年轻,如果煤窑里的,60岁以上的满脸皱纹,不爱说话、默默无闻,总是低着头走路,因为你的腰都直不起来,这个行业确实苦。
“我们这一批,都有一个梦,一定会上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你的生命相当于一个机器,机器可以运转的时候,你可以在,机器不能运转了,你被扔掉了,所以说那样的生活不是我要的。”
主持人:如果说有别的选择的话,你还会不会继续挖煤?
王刚:当然,人往高处走嘛,水往低处流。如果有别的选择的话,谁都不想去挖煤。
我有一个弟弟,如果让我弟弟去的话,估计他一天都不想去的。它确实很危险。每天当你去的那一刻,你不知道你能回来吗?这是你心里面最害怕的。男人不怕吃苦。对不对?无论是脑力工作,还是体力工作,你都得工作。
你可以去创业,可是创业要面对风险,再说创业需要本钱。你既没有本钱,没有关系,谈不上创业。谈不上创业只有工作。工作可以选择行业,既然你没有选择,必须只有一个。
这像一个选择题,可是只有一个A。你必须得选A,否则你没有选项。你必须得下井。如果在这个地方不干这个,就没有干的。
主持人:你考虑过自己干不动矿工的活以后,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王刚:自己干不动的时候,这个没有想过,我觉得自吹的话,不应该是一辈子挖煤的,我总是这样认为的。我想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老天爷既然让我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让我去挖煤,为什么当年让我去学那些东西呢,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所以说我觉得不可能一辈子挖煤。
我们这一批,都有一个梦,一定会上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不会一辈子干这个。如果给了你,你怎么样,你也会疯掉。
你的生命相当于一个机器,机器可以运转的时候,你可以在,机器不能运转了,你被扔掉了,所以说那样的生活不是我要的。
主持人:平时除了工作以外,其余的时间做些什么?
王刚:我喜欢电脑和音乐,黑客是我的特长。编程、反编程、汇编、反汇编、C语言、VB语言,每天都在研究,研究有什么漏洞了,能干什么,开发软件,这是我现在的爱好。
主持人:你原来是个“非主流”的矿工。
王刚:可以这么说,比较强一点的非主流矿工。在一百个矿工里面,可能没有几个人是我这样的。我的电脑几乎是被我揉虐了几万次吧,我拆开它,从硬件到软件,到编程序,一直都在修改。还有一点,我还喜欢写小说。
主持人:发在哪儿了?
王刚:博客,但没有时间更新。当时写的《忆青春语录》,写的就是青春的人怎么走,相当于一本青春回忆录小说,因为没有多少时间就没写,还有一点,我很热爱偷菜。
主持人:你在下面挖煤的时候,怕不怕你农场的菜被人偷了?
王刚:到下面的时候就会忘了这些。
下去就和现在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得沉默寡言,每个人交流是互相争吵,因为我们干的工作和别的工作行业不一样,大家都在干苦力,你比较瘦,我扛了200多斤东西往前跑,我在干这个,你呢?你干不了,怕压着,可能把腰压断,可能把锁骨压断,你不敢拿那个东西,可能拿个轻一点的,别人说,为什么我们得干这个,你不用干。互相争吵是不可避免,在下面和上面思想不是一样的。
主持人:你工友当中独生子女多不多?
不多吧,毕竟是高危行业,每个家长都有一定的考虑,家里只有一个男丁,如果出了事怎么办,就后继无人了。我家里有三个小孩,我工友家里有五个小孩。
“无数次的在想,如果我能放弃一切,做自私一点的人,抛弃老婆、孩子,抛弃家庭,扛着一把吉他,为了梦想远走高飞,哪怕饿死,或这辈子一事无成,我最起码像一个骑士一样战死在沙场,想着这很有感觉,可能我不能”
主持人:你希望自己30岁的时候生活跟现在有什么变化?
王刚:最早想的和现在不一样,以前想30岁有自己的家,有房子,可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下一个目标是30岁时希望不用干这行,干一个比较光明的职业,什么职业现在都不嫌弃了,我只希望不用在井下工作,哪怕上来让我干什么,苦力也可以。
别人穿西装领带,我穿着破破烂烂的修煤气、管道都可以,只要不让我下去什么都行。我还想30岁时,可以买辆国产小车,不用很贵的,不用本田、尼桑之类的,星期天可以和老婆带着孩子去公园逛一逛,心情好了去酒吧坐一坐,可以说是小康吧,不是有钱人。
主持人:你工友中,80后干这一行的有多少?
王刚:80后的有五六十个吧。
主持人:像你一样上过大学的有多少??
就是有点文化的十几个吧。没办法。在矿山上这个小地方,你如果不上班,没有打工的地方,不像大城市,流动人口多,有需要人力资源的地方。这里面没有,无论你学过什么,在这地方用不上。
主持人:我来之前也问过好多人,包括春树,问她假如她坐在你面前,想问你什么问题,她想问你现在还有没有梦想?
王刚: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周星驰在《喜剧之王》说过一句话,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主持人:你的梦想是什么?
王刚:我的梦想快被我忘掉了,我当时最早的时候总是认为我没往前一步都是接近梦想的,直到多年以后,像《无间道》里说的,我们不停的赶路,可忘记了出路在哪儿。已经找不到了开始那的梦。
主持人:你现在还会想做音乐吗?
王刚:想啊,无数次的在想,如果我能放弃一切,做自私一点的人,抛弃老婆、孩子,抛弃家庭,扛着一把吉他,为了梦想远走高飞,哪怕饿死,或这辈子一事无成,我最起码像一个骑士一样战死在沙场,想着这很有感觉,可能我不能,那只是一个梦。如果这样的话,你想想他们怎么办?
其实你采访100个矿工,可能我是属于非主流,别的矿工不是这样的,他们的思想很不一样,很消极。
“他们很苦,很消极。干了二十年的矿工他们娶的老婆都是二手的,都是别人离婚踢下来的。”
主持人: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
王刚:他们很苦,很消极。干了二十年的矿工他们娶的老婆都是二手的,都是别人离婚踢下来的,女方带的小孩他来去养,要不找不上老婆吧。
你没见老一代的矿工是什么样的,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个子特别小,脸上褶子特别多,其实他们才40来岁,可是看起来像60多的一样,下班了以后大部分时间坐在时间晒晒太阳,发发呆,然后就回家睡觉,醒来之后,老婆说开的工钱呢,拿过来我们需要生活。开了工钱给老婆,然后继续一天天这样。
有一个矿工,我问他,这一行你准备干多长时间。他说,干到死。这个词很触动我的心灵,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梦想,他对社会已经消极了,就是社会出卖劳动力的个体,没有任何的人格了,每天都被这个骂被那个骂。
主持人:当你们谈论死亡的时候,我发现你和小李,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为什么?我问的可能比较残忍一下,如果发生矿难,对他们来讲是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王刚:可能是吧,有时候他们在一起交流,如果真的那一天爆炸了也好,最起码不用干这一行,永远睡觉,睡到自然醒。我说,醒不了了,这一觉就睡的再也醒不了。他说,醒不了就不用愁,不用发愁醒来以后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压力太,和我不一样,我是非主流矿工。我年轻,有梦想而且我没有多少压力,我和他们比,我的压力不是压力,他们的压力太。
有时候,确实说对他们是一种解脱,这句话对我来说,那不是解脱。因为我还有梦想我必须得上去,我得想尽一切方法,不能一辈子干这行,我得一直用我的脑袋,人脑和猪脑的区别是,人脑一直要转,猪脑解决吃饱睡。所以一直在想,不必须得上来。
主持人:你梦想就是先活着。
王刚:要活着上来,这是我的第一步,这一步实现了才能……有很多时候谁都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有多残忍,有一天我正下去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刚被抬上来,那个人挺熟,前几天还在聊天。他的腰被压成两段,当时就想他怎么了,我一直在问,那些老一点的矿工都没有反应,说还有气死不了。就平淡的一句话,我当时说,你们不觉得心理触动,不残忍吗?他们说,有气就是万幸了。然后我就不作声了,自己脑子里想,他们思想太麻木了,已经麻木了,这里已经发生矿难比较少的,几乎几个月发生几起什么的,比较少的。我不能说对这个矿难不好的一面,负面的东西我不能乱说,因为负面的东西我说了会对我的工作有很大的影响。
别的矿山到处都是,今天抬一个明天抬一个,所以说活着这是第一个梦想,能活着上来就可以了。 (责编:RX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