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吉斯与泰国，一个在中亚，一个在东南，一个内陆环山，一个横跨两洋，一个真主当道，一个佛光高照，本是风马牛不相及，这几天却同时登上了全球媒体的头条头版。其原因是同一个：激烈暴力的政治动荡。用中国政坛的流行术语来说，就是“稳定”颠覆，“和谐”丧尽。

　　关于动荡的原因，各种分析汗牛充栋，不一而足。但各路写家却不约而同地“遗漏”了一个本可消除的原因：传统选举制度所促成、鼓励或强化的多数暴政。

　　2005年7月10日吉尔吉斯总统大选，当时的代总统巴基耶夫获得86.97%的选票，以压倒性多数当选总统。[1] 2009年7月23日大选，巴基耶夫又以 76.4%的选票胜选连任。[2]

　　2005年2月和2006年4月，泰国两度大选，他信[3]领导的泰爱泰党接连获得60.70%和61.10%的选民票和国会500席中的377和461席，[4] 全面掌握了政权。[5]

　　第一名得票过半，称为“过半多数”，第一名得票不过半，称为“相对多数”。很多人—其中包括许多政治学家—认为过半多数当选者真正代表了多数，具有明显的正当性，有充分的权威施政并实现稳定，因而是最理想的状况。根据这种理论，2000年美国的小布什和台湾的陈水扁各以低于半数的选民票当选，不代表多数利益，没有充分的正当性，这是后来八年美国内政外交失措，台湾岛内岛外紧张的重要原因。按此推论，2005年以后，泰国的他信和吉尔吉斯的巴基耶夫，各自代表了本国的多数民众，其中巴基耶夫的“过半多数”地位还被2009年的选举再次确认，应该有充分的正当性，应当能够顺利执政，实现政治与社会的稳定。

　　然而，连最为正当，最能“维稳”的“民主”选举都会继之以严重动乱!于是有人认为，2006年以来连年不断的“泰式”纷争和2010年吉尔吉斯的暴力政变，都是因为选举，因为“民主太多”。

　　其实，泰国与吉尔吉斯的问题，不是“民主太多”，而是传统的选举制度还“不够民主”。试举一例：设有四个候选人(A、B、C、D)，90万选民，50万多数派选民的好恶顺序(最支持到最反对)是ABCD， 40万少数派选民的好恶顺序是BCDA;多数派选民认为A与B几乎相等，A只是略微好过B，而少数派选民却强烈反对A，认为任何其他人都远远好于A。

　　谁应当选?显然，A是分化型候选人，而B是和谐型候选人，B当选更能被所有人接受，更能实现稳定。但是，泰国与吉尔吉斯以及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实施的一选制等传统选举制度，却会让A当选，因为A得到了过半多数选民的首选票。

　　一选制与其他一些传统制度只看首选票，也就是“A得到50万首选票，而B只得到40万首选票”这个事实，而完全忽略选民们的第二选择(B得50万票，C得40万票)、第三选择(C得50万票，D得40万票)和最末选择(D得50万票，A得40万票)，也完全忽略这些“非首选意愿”所传递的“A分化极端，B和谐中庸”的信息。

　　所谓民主，就是听从全体选民的所有意愿;听从越彻底，则民主越彻底。传统的一选制只考虑过半选民首选票中的意愿，而完全忽略全体选民非首选票中的意愿，是“不够民主”的制度。正是这种“不够民主”，使得分化极端的A能够击败和谐中庸的B。

　　于是有动乱。以泰国为例：他信领导的泰爱泰党的支持者大多是东北部、北部的农民和其他未受许多教育的贫苦民众;他信与泰爱泰党以过半选票当选后，一边倒地照顾自己的支持者，使主要聚居在曼谷的中上工薪阶层、知识分子和富人认为政府罔顾少数、压迫少数、贪污腐败、实施“独裁”[6]，即实施 “多数暴政”;少数派反弹，接连发动大规模集会示威，引发2006年9月的军事政变，推翻了他信政权，解散了泰爱泰党，由此开始了此后三年半内几乎没有间歇的你争我夺和反复震荡。

　　在上例中，如果实施博达制，末选候选人记0分，倒数二选记1分，倒数三选记2分……以此类推，加总计分，则B将以220(3*4+2*5)万分击败得150(3*5)万分的A，从而当选。比博达制更精确、更民主的是记分制，也就是允许选民给每个候选人打分的制度。由于多数派选民认为A与B相差无几，而少数派选民认为A比B差十万八千里，记分制下B对A的优势将比博达制下更明显。

　　换言之，在更为精确因而更为民主的记分制下，本来有可能产生比他信、巴基耶夫更为中庸和谐的领导人，他们可能对少数派更为怀柔，或至少被认为是更为怀柔，从而避免或减轻后来的争斗与动荡。此中的道理，《选举的困境》一书有更详细的说明。[7]

　　或问：这样和谐中庸的政治家存在吗?怎么没听说他们呀?

　　我们确实没有听说过他们。这是因为传统的选举制度不给中庸和谐者获胜的机会，于是媒体就不会关注和报道他们。如果实施了更为精确民主的记分制，中庸和谐的政治家就有更多机会冒出来;为了当选，本来有点左倾或有点右倾的政治家就会往中间靠，本来极端分化的候选人会变得温和些—例如他信和巴基耶夫就有可能把自己打造成中庸和谐的领导人;在政治家的影响下，选民也会少点极端、多点温和，选民的这种变化反过来影响政治家，使政治家群体多点包容、多点理性，由此形成良性循环和理性互动，减少震荡动乱，促进和谐进步。

　　面对泰国的乱局，有人批评他信抓权扩权，有人批评宪法法院滥权，有人批评少数精英暴力推翻民主法治，还有人批评多数农民软弱无能任人摆布欺负。[8]面对吉尔吉斯的乱局，有人批评巴基耶夫贪污腐败、任人唯亲，有人批评政府经济政策失败，造成人民普遍贫穷，还有人批评俄国美国或其他外国或明或暗的干涉。但是，我们也应注意到：是选举制度中的技术错误导致多数困局，促成多数暴政，逼迫少数反抗，使得民主法治全面崩溃!动乱的受害者是所有人，包括实施暴政的多数。

　　泰国和吉尔吉斯的经验告诉我们：在各国的民主进程中，包括两岸四地的民主进程中，应当摈弃“一人一票最民主”的迷思，要理解“一选制不够民主”，这种“不够民主”是民主早期震荡动乱的重要原因;要懂得民主自由与和谐稳定可以兼得，兼得的关键之一是实施更精确、更民主的选举制度，特别是记分制和转票制。

　　[1] 《维基百科·2005年吉尔吉斯总统选举》，赵心树2010年4月10 日下载。新华网比什凯克7月11日电(记者陈俊锋李鼎鑫)：〈吉中选委主席说巴基耶夫赢得总统选举〉，载于《新华网》，赵心树2010年4月10 日下载。

　　[2] 《维基百科·库尔曼别克·巴基耶夫》 ，赵心树2010年4月10 日下载。

　　[3] Thaksin Shinawatra。

　　[4] 见Angus Reid Consultants - Election Tracker以及Adam Carr's Election Archive，顾文君 2008年11月30日下载。

　　[5] Ban Huay Chan: “In Thai Protests, a Divide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October 13, 2008, p. A6, the New York edition; Seth Mydans:“Beyond the Current Crisis, Thai Tensions Run Deep” October 20, 2008, p.A8; the New York edition; New York Times. Kaye Eldridge: “The Thai Psyche Thailand's messy politics: Is culture the culprit?” Saturday November 29, 2008, Bangkok Post, wed edition:

　　[6] 新华网曼谷2008年10月9日电(记者张秋来、凌朔、沈敏):〈新闻分析：泰国政局动荡缘何旷日持久〉载于〖网易·新闻中心·国际新闻〗2008年10月10日。

　　[7] 赵心树，选举的困境—民选制度及宪政改革批判(增订版).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 2009年电子一版载于《选举与治理网》.

　　[8] 2008年12月3日凤凰卫视评论。

　　作者简介：赵心树，生于上海。美国北卡大学(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传播学院教授兼研究中心主任;2008-2009年间离职访问香港，任浸会大学传理学院教授兼院长;同时任中国政法大学、武汉大学客座教授，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复旦大学学士、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硕士，威斯康辛大学(U. of Wisconsin-Madison)博士。曾任上海无线电二十七厂工人，《上海科技报》实习记者，新华社浙江分社实习记者，美国麦迪逊计算中心统计专家，宾州州立大学助理教授、明尼苏达大学访问教授，夏威夷大学访问教授。研究、教学范围包括政治传播、选举制度、商业广告、消费心理与行为、传播法律与伦理、健康传播、实用统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