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治国之策治理山西
10多年来,阎锡山在山西建立起了一个自己的小朝廷。1930年的《时代》记述:“作为山西省的‘模范督军’,阎实际上耸立在一个独立王国之中——处于各军阀的包围之中。尽管目前晋西南地区还存在粮食短缺,但阎为1100万人带来了繁荣,在中国,他们最富裕,因而使他显得出类拔萃。阎的嗜好不是女人、酒、鸦片,甚至也不是金钱,而是优质的道路、纺织、防御部队、维持秩序的警察,发展优良的牛、马、耕具、家禽、肥料——所有能为他的乡亲直接带来好处的事物。”
阎锡山不好女色。他之所以娶了一房姨太太徐兰森(5个子女皆其所出),实在是因为原配徐竹青不能生育。阎锡山是独子,迫于压力才续娶。
据《山西史纲》记载,从1917年9月3日北洋政府委任阎锡山为山西督军兼省长起,他就使山西在政治、经济上自成一体,对外以“保境安民”为由筑起军事堡垒,不许外省军队入晋;对内推行“自存自固”。面对北洋各派系争雄的局面,他表示服从中央政府命令的同时采取“中立”态度,“一不入党派,二不问外省事,三不为个人权利用兵”。他专注于保卫地方治安,提出“三事”(种棉、造林、牧畜)“六政”(禁烟、天足、剪发、水利、种树、蚕桑),同时兴修公路、铁路,建工厂,埋头经济建没,扩充本省实力。在民国成立后的头20年里,确实为山西带来了稳定与繁荣。
阎锡山造的铁路自成一体,全是窄轨。正太铁路局局长朱霁青曾对人说:“不知阎老西到底安的什么心。他坚决不肯让同蒲和正太两条路与全国铁路成为同样的轨道,以便衔接,我屡次向他建议,他就是不理。”无论如何,1919年胡适陪同杜威到太原,1934年潘光旦走在正太路上,都曾留下赞美之辞。
山西教育当时也在全国领先。阎锡山很早推行国民义务教育,在《人民须知·民智篇》中他说:国民学校的功课,就是修身、国文、算术、体操、图画、手工等事,有四年功夫就毕业,学下算盘、写信、记账的本事。稍有钱的,再上高等小学校;实在穷的,也可自谋生活。这就是求知识的第一样要事。
到1916年,山西每万人中有小学生290名,居各省之首。从1924年起,山西适龄儿童入学率每年都在80%以上。他在家乡河边村创办的川至中学也设附小,共7排140间瓦房,礼堂、会议室、生化研究室、标本陈列室、运动场等一应俱全。头4年不收学费,每年还给学生发一身校服、一双皮鞋(后改为帆布鞋)。这都是阎锡山自己掏的钱。
其他也得到相应发展,到了1937年,山西有55所中学、17所师范、6所大学。黄炎培在《读中华民国最近教育统计》中说:民国初年山西学校、学生数量的增长“速而最稳”。
阎锡山对农村的民治试验特别有热情,从1917年起,他在山西搞起了“编村”、“村治”。在他看来,实行民主和人们的文化程度没有必然联系,因为一般的是非曲直在人心中是几近本能的东西。
《督军兼省长阎告语各县街村长副闾邻长及人民举办村民会议文》中说:有人说同治主义不能实行,是人民程度不够的缘故,我问他甚么叫程度?他答有真知识是程度。我又问明白是非曲直是真知识抑或是知道条文法理是真知识?其人不答。……程度愈高距人情愈远者何贵乎?
阎锡山在家乡搞过《村政十年建设计划案》,它的村级自治组织设计非常符合中国北方农村的实际,其权力制衡也落实到村监察委员会——学者谢泳感慨:中国农民的宪政水平80多年前已经很高了,自治规则也订得相当有水准,可见不是文化水平问题,而是有没有诚心搞的问题。
还有一些事颇能说明阎锡山的“善治”。1918年的《山西省疫事报告》中说:当年1月5日,阎锡山接到晋北肺病疫情严重的报告,立刻通电各县,遮阻交通,严格检查,并要求官民清洁隔离、埋尸封室——用今天的话讲,就是公开事实、尽量透明;当时内务部派了个叫杨怀德的美国医学博士赴山西,阎立刻授以医务全权;同时,他相信并借助一切社会力量,如聘请当时在山西的各国医生、牧师和教士,参与救治。他以开放的胸怀和当机立断的决策,两天之后就控制了疫情的发展。
阎锡山“独立王国”的形成与1920年前后各省自治、联省自治的风潮有关。他在山西的统治与“联省自治”有明显不同,但目标同为“保一方平安,促一地繁荣”。他与众不同的政策使山西成为1920、1930年代中国相对平安、繁荣、稳定、日子好过的地方。
其实,阎锡山是在用一套治国之策治理山西。他有政治组织(民族革命同志会);有一支20-30万人的晋绥军;有培养人才的各类学校和训练机关;有严密的安全机构(政卫组和太原特种警宪指挥处);有较强的经济实体和各类“公营”事业——1920年代末他名下有各种产业:银号、钱庄、汽车公司、五金行、粮店……
他同时创建了包括采煤、采矿、炼焦、冶金、电力、机械、化工、建材、毛纺、皮革、面粉、火柴、造纸、印刷等厂矿的西北实业公司;整顿了山西省银行,新设了铁路、垦业、盐业等银号及其实物准备库,发行钞票;总资产达到2亿银元。
1930年代中,上海英文报纸《字林西报》刊登过一幅阎锡山的漫画:他身着长衫马褂,头戴瓜皮小帽,一边拨拉算盘一边念叨:今天又进多少钱。其公众形象的一面就是:精明、会算计。
这位当家人的心细手紧应该是钱庄基因。工程师欧阳曾说:“阎锡山对成本核算,极为精细准确,如修筑桥梁、道路等工程,他的估计与专家的估计,没有多大的出入,谁也休想在这里边找好处。”
族人阎子奉讲过阎锡山生财的一段趣事:1929年间,幕僚梁巨川在北平听清室太监赵德山说,西四牌羊肉胡同7号曾是某王府宅第,埋着很多银子。梁向阎报告,由山西省银行北平分行拨款3万银元买下宅子,派了一个排卫兵看守,由山西省银行经理王子寿负责一切开支费用。
20多名工人从当年8月开始掘洞,只许进人不许出人。地下渗出的水越来越多,只得用抽水机排到街上,弄得满街都是泥水。3个多月过去,地下全部掘通,没见银子。王子寿向阎锡山请示,阎复电说把6号或8号宅子买下继续施工。于是又花3.2万元买下了8号,半年内掘地三尺,还是一场空。王子寿唉声叹气:“这事做得太马虎,也太开玩笑了,银子没有挖到,反花了10来万元!”
不过,阎锡山终究是钱庄出身,长于“打虎”(山西人对投机行为的俗称)。据说从太原退到大连之前,阎从山西省府提走两个600万元,其中一笔是现款,一到大连就以低价买进日币老头票。10个月后老头票大涨,翻了一倍多,他立刻换成中国钞票。阎在大连郊外海滨的黑石礁寓所住了10个月,总共花了300多万元,这一进一出,成全了他的免费“度假”。
另一笔600万,散给了追随他多年的人:文官厅长以上、武官上校以上,分别给1-5万元不等。他嘱托这些人:“咱是有办法的,不要以为就此完结了。”他的处世哲学中有一条:“平时留下余地,临时处置裕如。”
“公道主义”、“物产证券”和“按劳分配”
阎锡山退守大连,很扎实地想了一想,想清楚10年之内,在政治上无法跟蒋介石争雄。从大连回山西后,他提出“十年建设”的口号,想在经济上维持割据。他还向下属广泛征求意见,反省过去。他悟到:兵力再强,无政治理论基础也是不能成功的,孙中山传给蒋介石一个“三民主义”,自己有什么呢?
他对时下流行的主义都存疑,认为各有其短:军国主义扩张侵略,封建主义专制统治,资本主义私有剥削,共产主义“强做圣人”,都不可取,惟他在1920年代提出的“公道主义”才是最好的。他试图让人们相信,公道才是调节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关系的标准,才是救世良药,他要让山西人信它仰它,而不去信共产主义——他要“以主义对主义”。
1932年秋,阎锡山成立了理论研究会,李冠洋是主任委员,洪亦民、朱光一、高仁甫、张子佩是委员。他们可以谈共产主义,可以看马列主义书籍,有的就在家里翻译《资本论》,有的在编政治学的书。当时有两个研究者被指为“托派理论”代言人,阎锡山说得很干脆:“托派的说法,咱也听听。”
据张子佩回忆:“从1931年到1935年,参加研究讨论的人逐步增加。有太原大专学校教书的,有的是各机关部门和团体负责的,也有国内的学者、教授和进步人士来参加的,像侯外庐、张友渔、邢西萍、温健公等都先后到太原。”“资本主义必然崩溃,共产主义必然到来”,那几年里,不止一个人跟阎锡山这么说,但他始终认定“共产主义是有其理而无其事”。他说:“资本主义不见得是必然崩溃……只是资本主义制度人剥削人,应该反对它,推翻它,所以资本主义是该崩溃。”
“共产主义也不见得是必然到来。我们虽不能说它没有可能,但看不见它何时可能。共产主义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定成制度,欲人人在劳动上不计多少,在享受上不计好坏。各尽所能,尽能很难;各取所需,取需很险。共产主义是有其理而无其事,若强行之,其祸人类必矣。”
又说:“生产资料是资,生活资料是产。资供生产,应归公有;产供生活,仍应私有。资本主义病在资私有,不病在产私有;共产主义不病在资公有,却病在产公有。按劳分配是资公有、产私有的社会制度,既利生产又利生活,是人类合理的社会制度。”
在为父亲庐墓守制期间,阎锡山在河边村召集过一个扩大的理论研究会,将社会的两大病根定为“资私有”和“金代值”,并确定了资公有、产私有的按劳分配理论。他说:“按劳分配就是大同社会。”
他借用马克思主义中他愿意接受的部分,反对以金银为本位的货币制度,主张发行物产证券,收多少货发多少证券;反对资产私有、生息,主张资由公给,按劳分配。1932年,在整顿金融业过程中他实践了他的“物产证券”。
山西省银行原是他控制的,但因滥发纸币造成市场混乱。于是又设晋绥地方铁路银号、绥西垦业银行、盐业银号3家,说这3家银行分别有同蒲铁路、绥西屯垦、山西盐产做担保,不会骗人。这些银行号所发货币,就是他当年恢复和发展经济的资本。
以往银行发行纸币均以现金为准备。这4家银行号别开生面,采用实物准备:设立“山西省省铁垦盐四银行号实物十足准备库”,拿以上4家银行号发的货币收买物资,收多少物发多少券,物和券永远一一对应。这相当于凭空发行纸币用以聚拢物资,实在是个创造性的法子。用阎锡山的话说叫“口吹大洋”。
实物准备库利用当时市面呆滞、周转不灵,到各县大量收购粮食、棉花、烟叶、皮毛等大宗农副产品,仅一年多,库里的物资及不动产价值就超过1000万元。正是这个库使得阎能继续大量发行纸币——1932年以前,山西省银行发行的纸币是120万元,而到1936年,4家银行号发行纸币增加到3300万元;1937年日军入侵山西时,已达4500万元,其对山西民众的剥削显而易见。时人戏称:同蒲铁路叫“纸糊的铁路”,垦业银号叫“坑人的银号”,实物准备库则叫“赤脚穿套裤”(套在裤子外面的套裤,只有两腿,没有裤裆)。
抗战爆发前的5年里,山西的经济得到长足发展。5年里累积的资本比1932年前15年的总量还多;粮食和农副产品也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
有人将这段时期的经济成就归功于阎锡山。这当然是事情的一面,如果没有他的决策、头脑和手段,山西不会写就这段历史。但事情还有另一些面向,如果没有山西人被压榨出的血汗——4家银行号发行的各种建设券、借款券、公债是1100多万人每人掏6元多认购的;工人被延长工作时间而减少工资,农民被发放高利贷、增加赋税,因建铁路被低价征用土地——这“十年建设计划案”是无法兑现的。
1935年前后,与山西一河之隔的陕西红军不断发展壮大,令阎锡山不安。此时他大力主张的“公道主义”实际上已经直接针对共产主义了。
1936年他发表了一篇《防共应先知共》的文章,印成小册子,另印行一本《共产主义的错误》小册子。在编写会议上,他说:“我是现代政治上的一个负责人,跟100多年以前的一个学者没有什么争辩的必要。只是为了人类命运,不得不说一说。”
“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真如在显微镜下看资本主义社会的细胞,看得是明明白白,分析得清清楚楚,说的是百分之九十九对啦。只是把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剩余、经济恐慌,认成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剥削关系造成的分配病。其实这是个交易病,不是分配病。马克思把交易病认成分配病,所以得出的结论是资本主义必然崩溃,共产主义必然到来。” (责编:Beatl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