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锡山的炮兵司令周玳在解放后回忆:“我们跟随阎锡山较久的人,都摸透了他的脾气。他是‘钱鬼子’出身,算盘打得最精,总要把敌我双方的力量,放在戥子上称了又称,只有在自己的力量大大超过敌人的时候,他才会明白表示态度;不然,他照例是八面玲珑,决不贸然得罪人的……”
阎的这种骑墙作风由来已久。据他表侄张瑞生回忆:1911年10月29日,山西起义军加入反满复汉的辛亥革命,杀了山西巡抚陆钟琦及其子陆光熙。阎锡山在这一仗中带着亲信躲在树丛中观望——“如果起义成功,他跟进的部队可以参与邀功;如果失败,造反的责任可推到别人身上。”
民国人士孟默闻回忆说:少年时代,同学间对脚踏两只船的人常用“你这阎锡山”戏称。
不肯轻易亮底牌的阎锡山为什么北伐时期拥蒋而后来发起反蒋?很简单,蒋介石的北伐在1928年以成功收场,成为取代北洋军阀的“新贵”。与李宗仁、冯玉祥、阎锡山分地盘的目标不同,蒋介石更具备肃清异己、统治全国的野心。
1928年底的西山会议,众军阀聚首,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并排而坐,留下现代史上一张重要的合影。会议最后,蒋介石突然提出“编遣”,即裁军,会场空气立刻紧张起来。
蒋介石说:战事基本结束,今后进入建设时期,中国的经济无力负担如此庞大的军费,必须精兵简政。各集团军中质量较好的,应当编成若干师,作为中国的国防力量;老弱残兵则当遣散。蒋想趁机削弱各集团军兵力,等待时机各个击破——各军阀心知肚明。
周玳陪着阎锡山参加了南京煦园的编遣会,记下了各派明争暗斗的细节。会议初步商定:总盘是42-44个师,蒋介石独占16-18个;阎锡山分得第3集团军8个师,冯玉祥是最大的输家。
回到太原的1929年2月16日,正是阴历除夕。这个年,阎锡山过得比较纠结。
没有永恒的敌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1929年2月,蒋桂战争爆发,白崇禧败,南方基本平定。围观中,阎锡山充当了偏向蒋方的“和事佬”。
这一年年初到年中,从山西到南京任文职的官员渐多,人们盛传蒋、阎关系日益密切。其实每个大军阀都像八爪鱼一样多头联系,彼此若即若离。两年前的北伐时期,冯玉祥跟蒋介石结拜成换谱弟兄,而此时蒋欲置他于死地。原先依附冯的刘镇华、杨虎城、马鸿逵等部先后宣布归顺蒋介石,心腹韩复榘、石友三也离他而去,通电“拥护中央”。冯玉祥不得不通电全国,“洁身引退,以谢国人”。
此时阎锡山承受着蒋介石要他对冯用兵的压力。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蒋是要瓦解地方实力派,各个击破,或让他们互相击破。形势每天都在变。没有永恒的敌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思前想后,他走了着“与冯共进退”的稳棋,拒绝向西北用兵,表示要跟冯玉祥一同出洋。他摆出准备出国的架式,专程到北平检查身体并购置服装等。
6月21日,冯玉祥应邀赴山西,同时押上了自己的妻女。他受到礼遇极周的款待,但阎锡山就是不跟他共商反蒋大计,笑呵呵道:“不着急,咱慢慢来。”其实他是在挟西北军以自重,向蒋介石施压。“生意”做得顺畅,他坐上了仅次于蒋的第二把交椅:陆海空三军副总司令。冯玉祥意识到自己相当于被阎软禁了,大骂阎背信弃义,愤怒地绝食了一阵子。西北军其余将领痛恨阎锡山已久,决定联蒋倒阎。阎锡山迫于利害,不得不调过头来向冯玉祥“诚恳请罪”。
次年3月,阎锡山对冯玉祥说:“大哥来到山西,我没有马上发动反蒋,使大哥受了些委屈,这是我第一件对不起大哥的地方;后来宋哲元出兵讨蒋,我没有迅速出兵响应,使西北军受到损失,这是我第二件对不起大哥的地方。现在我们商定联合倒蒋,大哥马上就要回到潼关,发动军队。如果大哥对我仍不谅解,我就在大哥面前自裁,以明心迹。大哥回去以后,倘若带兵来打我,我决不还击一弹。从今以后,晋军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大哥的军队也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此心耿耿,唯天可表。”当即交给冯现款50万元、花筒手提机枪200挺、面粉2000袋。
冯玉祥慨然表示:既往不咎,从此一德一心,反蒋到底。
1500元败给了2000万
国内的反蒋浪潮已持续一年,阎锡山患得患失、出尔反尔,使蒋介石赢得了各个击破的空间,可以说,阎锡山帮助蒋介石渡过了数次危机。
但蒋介石“削藩”的决心一点没有动摇,他对阎锡山的钳制开始加力:一是宣布在中央任职者不得再兼省职,国府委员应驻京,意思是要把三军副总司令跟他的大本营山西隔断;二是在经济上压制。“铁算盘”大为恼火。
中原大战前,阎蒋二人展开了一场持续两个月的电报大战。阎锡山将国民党内部的分裂、国家财政的困难、各派争战不停的责任归之于蒋,态度强硬地要求他下台;蒋介石则要求阎践行通电辞职、陪冯玉祥出洋的先诺。
阎锡山请出国民党左派汪精卫,在北平召开“国民党中央党部扩大会议”,选出了阎、冯、汪、李(宗仁)、张(学良)、唐(绍仪)、谢(持)7位国府委员,撇开南京成立政府,起草约法;按照汪主党、阎主政、冯主军的分工,推阎为中央政府主席。
1929年9月9日上午9时9分,阎锡山在北平就职。如果他做成了,这一连串的9(帝王之数)会送他登上民国头把交椅。
扩大会议兴师动众,但新政府的组织工作很快转入拖拉粘滞,“毫无开国气象”。
阎锡山又着手争取张学良,但效果不理想,关键是他砸钱不如蒋介石阔绰。蒋的代表吴铁城以高价购买沈阳兵工厂武器、发行公债、拨给出兵费等名义送给张学良大约2000万元;通过请客送礼等手段收买少帅身边的幕僚、秘书、副官及卫士。一次,他设宴招待东北军政要员,饭后麻将开了十几桌,每人抽屉里放了2万元,不论输赢都归坐下的人。所以他何时想见少帅都会受到接待。
而阎锡山的两位代表,一位带了1000元,另一位揣着500元就上了门。头一次会面后,二人再想见少帅均被挡驾。
军费的筹办对每个军阀都是要事,受盘剥的永远是百姓。筹办机关叫兵站,查封是主要手段。每到一地,将所需粮仓、房舍、运输工具贴上一两张纸条——“某某师查封”,派几个兵把守就是了。如果这些东西的主人是大官僚、大军阀或豪绅,可以通过政府从别地筹集军队所要的东西;如果物主是大商人,可以出一笔钱请军队到别地征购物资——这样层层转嫁,最后是中小地主、富农、贫农来负担。1930年前后,在山西北部,这类负担重到高出正税的225倍,名列全国之首。如果某地的官、绅、商拒绝这类负担,部队的办法是“饥兵闹事”,或者长官让部下“自由行动3天”。
阎锡山在中原大战前10年搜刮的钱财大多用在军队和兵工厂上,到1930年时,他手中的现款还没有辛亥革命前多。他对部下实行三联单的办法控制缺额(以防多领兵饷)。上午开缺一个士兵下午就得报告;作战前夕动员,每个师也只发2500元,包括了战前的侦探费和向老百姓收买情报的费用。所以,多年追随他的高级将领生活相当清苦。
也有例外。山西所购战斗机是阎的外甥经手的,全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意大利淘汰的旧货,没有战斗效能,花了大价钱,却始终不敢在作战时使用。外甥从中得到一大笔佣金,阎大为光火,将他降级,但钱是回不来了。
张学良的奉军成了中原大战的关节之一。大战之初张少帅“采取了善意的中立”,9月突然倒向蒋介石,在关键时刻出兵关内,导致阎、冯联军先胜后败。
另一关节在于冯、阎、李诸派都想保存实力,虽然凑集兵力很多,战略上缺乏统一指挥,有利时争先,无利时退缩。何况当时山西的士兵普遍吸食海洛因,作战能力很差,人称“高射炮部队”。
《时代》报道中原大战的文章说:“中国的战争以3种形式进行:1.大量的金钱贿赂,常常达到数以百万计的金钱交易;2.铺天盖地的通电、公告、宣言,任何一方军队都要面对它们;3.人力,成千上万的穷人和无知的人,今天为这一派打仗,明天又为另一派打仗,视他们的长官得到的贿赂而定。所有这些方式一直在运行着,早已形成一种体系、一种惯例,中国人——不管他伟大也好,善良也好——都必须让它们发挥作用。”
“一般而言,要到冬天下雪之后,或者出现特别有效的金钱交易,中国的战争才会暂停。”1930年5月19日的《时代》报道。不幸言中。10月底,败局已定,冯玉祥通电下野;11月,阎锡山宣布辞职,部队听候蒋介石编遣。但蒋不给他喘息机会,“坚不允许”阎某人滞留山西,派侦察机在太原上空盘旋示威。阎锡山只得避居大连,一面摇控山西,一面研究“理论”。
他在日记里写道:“一个人从高山上掉到万丈深沟里,身体摔得粉碎,此时还有什么?还想什么?”
想起17岁那年的炎凉么?那年父亲阎书堂开的钱铺破产倒闭,欠下一屁股债,只好上了门板回乡躲债。乡里也呆不成了,父子俩只能沿着滹沱河绕小路去太原,行前阎锡山还偷偷拿了继母的一副银镯子。
那时他还叫万喜子,曾到亲戚家借钱,被赶出来;曾提着盒子走街串巷,遇人小声问:“买饼子吗?”日后发达,有人编排了俏皮话:万喜子卖饼子——不敢吆喝。
想起自己是个小老百姓时所受的苦么?八国联军攻进北京,慈禧和光绪逃经山西,清兵的粮秣供给由当地百姓承担。万喜子曾去担水切草、喂马遛马,挨打受骂,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比起眼前大厦的崩塌,这些小窘迫实在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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