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渭滨:我很同意国强的观点。关于地方势力的坐大,国强阐释了一个很好的观点,就是太平天国以后,特别是洋务运动开始,地方成为中国主要的势力。讲到清政府这个政府本身,我认为,它是一个不作为的政府。所谓不作为的政府指的是什么?刚才志田也讲了,中央能管的就管,不能管的地方来管,省得多麻烦。这种说法并不等于说中央没有集权,中央集权真正地发生大的变化,就是国强所讲的,太平天国以后地方势力开始坐大。地方势力坐大,到了1900年以后,是非常明显的,地方势力在许多方面已经取代中央的职能,中央也很明确这一点。后来清政府改革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希望中央集权。清政府的新政也好,预备立宪也好,是希望中央抓权的,但是,有鉴于地方实力的强大,有鉴于地方自治是立宪之本——革命派也这样认为,君宪派也这样宣传——所以清政府的宪政编译馆在1906年颁发了地方自治章程,那就希望喊出一个地方自治,而这个地方自治确确实实给边缘化了的绅士进入咨议局的机会。这样一来,清末的新政和预备立宪就出现了一个中央和地方的悖论。中央心里面想集权,而实际上地方自治章程出来以后,到1911年,一共只几年时间,各地就成立了咨议局,士绅就进去了,通过这个平台来张扬它的职能和权力。孙中山他们,革命派,也是主张地方自治。但他们主张的地方自治要在民主共和国成立之后,作为直接民选的机构,产生议员。所以,在辛亥革命前,革命派并没有把地方自治看成是自己必须要争取的平台。 晚清的地方自治,我认为,实质上是两种模式,一种是给予边缘化了的士绅机会,但是不用你参政,只希望你议政,另一种,就是让地方督抚控制咨议局的章程出来以后,他就更有权力和中央唱对台戏。所以发生了这样一个悖论:咨议局——也就是地方自治——给士绅、给督抚权力相互结合。坦率地讲,辛亥革命没有什么太大的武装起义,很多都是咨议局宣布独立。可见,地方自治实际上是中央既想集权,又考虑到现实不得不分权,给予督抚统御地方政治的机会,而士绅就利用这个机会进入咨议局来表达他们的意愿。地方自治章程的公布,实际上坐大了地方督抚的力量,同时也给予了地方士绅进去做官的平台。所以地方自治对后来辛亥革命的影响非常大,如果没有地方自治,辛亥革命就很难成功。因为,士绅们不会一下子就倒到革命派那一边,坚持到最后的,实际上就是张謇那种人,翻来覆去考虑怎么办,最后才醒悟这是个好方向。地方势力坐大的起源,就像国强说的,是太平天国以后。我认为国强对中国政治体制的变化,有很好的理解。 许纪霖:中国历史上的反皇权专制的武器,乃是“封建”,所谓的西周分封制,这一“封建”针对秦始皇之后的郡县制而言,到明末清初的顾炎武、黄宗羲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度。晚清太平天国革命之后各地封疆大吏的崛起,地方士绅所形成的“士绅公共领域”(金观涛观点),在革命未发生之前,已经使清王朝开始解体,一旦革命发生,立即以“地方独立”的方式让旧王朝崩盘。这使得中国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出现走了与欧洲与日本相反的道路,日本是结束封建,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一体化国家,中国却开始“封建化”,形成了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乱世。统一的国家秩序一直没有实现,地方拥有非常大的税收权和自治权,但这一切又并非制度化,是中央与地方实力较量的短暂平衡。中央对地方只有一个省主席的任免权。直到1949年中国才重归大一统。 1930年代《独立评论》讨论民主与独裁的时候,丁文江他们就讲,在中国这个不统一、到处封建割据的国家,所谓到处都是专制,与其有这么多的地方小霸王,还不如先统一起来,搞一个全国性的新式独裁大专制,增强国家能力。在中国,地方自治、联省自治蜕变为封建割据、占山为王的现代说法。而真正的地方自治,是以公民的自主和自决为基础的。美国就是在地方自治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国家,十三个殖民地继承的都是“五月花号”船的英国传统,地方共同体背后有一套共同的宗教信仰,通过契约形成公民自治。美利坚合众国就是在十三个殖民地自治的民主基础上形成了共和。 中国由晚清开始的地方自治,咨议局可以说是地方自治的萌芽,但地方自治不是一个单纯的有无咨询机构的问题,它与整个制度有关联。辛亥革命以后,形成了一个陈志让所说的“军绅政权”,即地方军阀与地方士绅的共同统治。它以另外一个方式回到了中国过去的封建割据。封建割据的北洋时期,由于中央的控制力减弱,社会反而形成了空前的活跃,市民社会有相当的发展,在民国初年到1927年,上海成为了一块市民社会的飞地,江苏省教育会、上海总商会等民间团体,势力很大,经常发通电评论时政,批评中央,各个社会团体还自己联合起来,起草宪法。然而,市民社会虽然在北洋时期很活跃,却缺乏法律的保障和制度性架构。1930年代之后,当南京政府逐渐站稳脚跟,便开始以国家能力的名义,将地方割据的军阀势力和市民社会的力量,逐一削弱。在近代中国,封建与民主、封建与市民社会有许多历史的纠缠性,这就是历史的吊诡。 罗志田:没有帝国主义的入侵,这些问题都不发生的。与中央作对的地方,大体都是得到帝国主义支持的。 日本漫画里的“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其中很重要的一支力量,就是会党。革命派没有直接到群众当中,而是通过会党间接发动群众。 沈渭滨:辛亥革命作为旧式样的民主革命,并没有反对帝国主义的任务。在我看来,用时下的话语来说主要是反对以满清为代表的封建主义,这是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最主要的一个目标……我看,还是不用封建这个词。辛亥革命时期,从历史事实看,革命派主要的目标和任务是反专制腐败的清王朝。但是因为当时的清政府已成了“洋人的朝廷”,帝国主义与清王朝已结成了主仆关系,所以反对清王朝也就等于反帝。我们现在太强调辛亥革命缺乏反帝的一个纲领,所以它不彻底什么的,这是用新民主主义革命对象去苛责前人。 辛亥革命之所以起来,孙中山作为旗手宣扬民主共和,当然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但在我看来,辛亥革命是各种力量合起来的一场政治核裂变。孙中山作为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和旗手,当然是这场革命的第一推手,但辛亥革命不是只有革命派在那里搞革命。这是国民党史学家为了宣告自己才是革命正统而编造的。 其实除了革命派外,立宪派或者说君宪派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撇开别的因素,最主要是这两方面合作,才能取得胜利的结果。否则你很难想象辛亥之后南方各省的独立怎么起来。不是只靠知识分子,而是靠立宪派控制的咨议局倒向武昌,拥护革命。还有一种力量,刚才大家都提到了,那就是新军的力量。革命派利用了新军的力量,才能够武昌首义。这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孙中山从来没有想到会在中国中部发生起义,他一直想在边疆搞武装起义,取得一省或几省独立后,再挥师北伐,直捣黄龙。直到1911年的时候,还跟黄兴商量搞云南起义。武昌起义有人认为是同盟会中部总会发生作用,这当然有一点关系,但主要是湖北革命党人艰苦努力的结果。不管怎么说,新军是推翻清政府的力量之一,研究新军的革命化是非常重要的。我的恩 此外,还有会党。辛亥革命其中很重要的一支力量,就是会党。革命派没有直接到群众当中,而是通过会党间接发动群众。所以辛亥革命是以孙中山为领袖的民主革命派与知识分子、士绅、新军、会党联合而成的社会力量所形成的一场政治大革命。 杨国强: 沈渭滨:你这个说法我同意,因为孙中山在1904年跟欧洲一批留学生——朱和中他们——讨论了三天三夜,最后才决定不要专门关注会党,而是要关注留学生,关注新式的知识分子。从那时开始,孙中山把主要精力放在新军身上。会党是很有破坏性的力量,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胜利大家聚在一起,失败了就一哄而散,乌合之众。但不能否认1904年前革命派对会党的争取和联络,即使是1905年后,孙中山、黄兴等革命派,仍然对会党不忘情,而不少会党也在革命派策动下,参加反清武装起义。可以说辛亥革命时期,是会党在近代中国最活跃的时期,也是会党史上的黄金时期。 杨国强:败了还好,胜利了他们就不走了,而最后的结局还是要被曾经同路的一方打走。 沈渭滨:上海光复会中,陈其美就是利用了会党的力量攻打制造局,光复后又利用会党分子刘福彪,用手榴弹威慑上海绅商,取得了沪军都督的位置。从此,刘福彪成了陈其美的保镖。还有一条是留学生,他们是辛亥革命发生的非常重要的推手。如果留学生不革命化,不接受西方的民主思想,辛亥革命不可能发生。我们研究,也应该重视留学生在革命中的作用。 陆建德:尤其是那些到日本上速成班的学生。 沈渭滨:刚才你们讨论国家主义的问题,国家主义其实就是从伯论知理那里过来的。 陆建德:其实严复后来很强调引入伯论知理的思想,伯论知理当时在日本的影响很大。 沈渭滨:留学生就是从那儿贩过来的,特别是梁启超。他在讨论民主共和的时候,两派论战,梁启超问过一个问题,他说,君主专制是一个人专制,如果民主共和变成集体专制,那该怎么办?话给他说中了。辛亥之后,的确是军阀的集体专制。这些都是辛亥革命的各种力,辛亥是各种力合起来才能够成功的。所以,我想要强调两个问题。第一,辛亥革命不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所谓革命派知识分子单独搞成功的,不像后来国民党所自诩的辛亥革命是他们搞成功的。第二个,过去我们把近代士绅所占有的咨议局说成是夺权,向革命派争权,这也不对。辛亥革命实际上是民主革命派和这一批革命同路人——士绅们——合力搞成功的。我想这两条是可以定下来的。人民当时主要是通过会党,所以不能不提会党在革命中的作用,甚至在孙中山领导的十次起义中都有会党势力。 陆建德:保路运动中功劳最大的是哥老会。 沈渭滨:因为这是历史事实,你没有办法去否定它。这是一个连环套。革命派没有直接去发动人民群众,它是通过会党与人民发生联系,会党又是一个极具破坏性的力量,所以这里面有非常复杂的关系。 罗志田:四川不能都说是哥老会,这是后来做学问的人乱起的名字。在四川大部分地方称作袍哥,川东靠近湖北那边的叫哥老会,但那一部分没怎么参加保路运动,参加的主要是袍哥。■ 黄晓峰、郑诗亮、陆静(实习生)整理 (责编:Beatl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