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周边世界的常识性认识结构,这一理念源自上海世观院主办的季度研讨会和连续出版物《大观》。季度研讨会“致与会者”中说:研讨会“探究中国成长的历史与性质,在中国社会演化与世界秩序内在的普遍性关联中,确立中国的国家性质和国际利益。”已经暗含了:中国如何认识周边世界,将是定义中国国家性质、明确利益所在的前提。在《大观》第一辑“写在前面”中,主办者说:“认识他者,同构于自我认知过程,建立周边世界的常识性认识结构,也是完成自我定义无可取代的前提。”进一步明确了这一提法。
以笔者的阅读视野,“建立周边世界的常识性认识结构”,是学术思想界首次提出的概念。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提法。它至少包含三层意思。第一,中国历史古典时期,缺少对周边世界的“常识性”认知。《大观》开篇语写道:“古典时期,中国看周边世界,五服之分,华夷之辨”,皆立足于自我叙述基础之上,因“中国文化是强势文化”,中国人并不真的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经历五千余年兼并、融合,以中原为中心,形成了物质和精神高度发达的中华文明,与西亚文明、古希腊文明呈三足鼎立之势。由于其文明构成足够复杂,地理和人口规模足够大,生产贸易自足性足够强,又由于其西(高山、沙漠)、南(崇山峻岭)、东(大海)三个方向的自然地理条件特征,使其对外交往的主要对手,是制度和文化成就远低于它的北方游牧民族。这使中华文明存在本身具有了绝对意义——文明内核一经形成,绵延五千年,从未中断,且连续吸纳周边民族人口和版图,文明所及,几达四周天然地理边界(障碍)极限。除军事能力间歇性超过它的北方游牧民族,五千年中华文明没有等值交往对手,它就是世界,就是天下,就是唯一;与周边小规模国族间歇性来往,完全出于策略性考虑,因而无法对其核心事务构成挑战。它对外事务的所有失败,皆缘于与北方民族的战争,而失败的结果,往往导致新一轮人口和版图的“扩张”。这样一个文明体,你让它如何用“常识性”眼光打量周边世界?
第二,作为古希腊文明后裔的西方文明崛起与东侵,以及西方文明变种的俄罗斯文明东扩,使中华文明第一次遭遇文明的等值对手。然而起初,中国人延续五千年“天下观”思维习惯,仍把从陆地来的俄罗斯人和海上来的西方人,习以为常地看作穿上马甲的游牧人群。但一经交手,中国人立即感到从未感受过的力道以及其中暗藏的杀机。中国人试图以五千年养成的矜持对待他们,软的(请走)不行来硬的(战争),硬的不行,便气急败坏,大乱方寸(革命)——中华文明从未积累与等值对手交手的经验。当中国人终于认识到“天下”之外仍有他者,且其文明成就不仅不低于,甚至可能高于自己时,中国人的痛苦无以复加,中国人的身段无以安置。“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喊得痛彻心扉!
有论者言中国人从无认识他人的训练,在笔者看来,是从未有过认识等值他者的训练。“历史长河中,他人永远是被定义的对象,而非自我认知的坐标”,其实是我说你是谁你就是谁,我说你不是谁你就不是——对我,你是谁不是谁并不真的那么重要。“所以,中国人也并不真的知道自己是谁”,——中华文明绝对性的建立,同时也消弭了自我,当遇到等值对手时,唯一聊以自慰的,是追忆几千年前建构起来的有关天下的理想图式。殊不知,这理想图式,在秦汉帝国体系建立时,早被自己击碎,后来两千二百年重复的,只不过是其幻影而已。
第三,近代以来,中国人也作过理性认识周边世界的努力,比如魏源、梁启超、顾维钧。但所有努力,“或不被重视,化作国朝上下共识,或被一次次激烈革命打断,半途而废”。一百六十年来,中国历史,充满哀怨,也充满革命,甚至不断革命。即使走上和平建设道路,心中还是充满怨恨(对传统)和革命(打倒帝国主义反动压迫势力)情结,无法平心静气认识周边世界,从而也无法理性定义自己。最近30年的经济发展,使中国人一个半世纪来,第一次因摆脱贫困而“扬眉吐气”,但却在世界上依然找不到被尊重的感觉。在中国事实上已加入世界历史的过程中,中国人还是难以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保持清醒和自信。在中国人的经验武器库里,我们既没有自己──天下即我,我即天下;也没有他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两个面相,很容易拐着弯地、换了面具地粉墨登场。而现实情境是,今后的世界格局将因中国的加入而重新定义,而中国根本问题的解决,也将通过这一“加入”过程获得实现。世界离不开中国,中国更离不开世界。如此,建立中国周边世界的常识性认识结构,显得尤为必要而紧迫。
《大观》第一辑以“科耶夫与现代世界秩序”为主题,用会议总主持人邱立波的话说,选取这个人物和他的《法国国是纲要》开篇,目的是对学界(“哲学活动应不应该与现实相关?”)和政策研究界(“有活力、有远见的政策应来自哪里?”)提出挑战。第二辑的主题是“气候外交与新帝国主义”,总主持人王利总结道:“碳时代的世界秩序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全球战略”,“‘后哥本哈根时代的碳格局’何去何从,究竟是碳支配人,还是人把握碳”,对我们和世界都构成严峻考验。”此次会议于去年8月召开,会中激荡出的许多观点,被几个月后哥本哈根会议上诸多事件所证实。
《大观》脱胎于以前的《大国》,但今天的“大国”,实质内容已被模糊得不成样子,缺少理性认知,只剩尖利的喧嚣了。“大观”中的“大”字,表明它关注问题的尺寸,“观”字,代表论者的姿态,不是观望,更不是观摩,而是观察与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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