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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三国演义》批判——权谋、权术与人性(2)
时间:2010-07-16 来源:《书屋》2010年第6期 作者:刘再复 被查看:
  刘璋系益州牧,乃四川一方诸侯,因面临曹操、张鲁的双重压力,加上自身禀性懦弱,早就想借重同宗兄弟刘备的力量。而当时他的属下大夫张松到北方曹营说项失败后,到南方却受到刘备隆重款待,有感于知遇之恩,张松便献上蜀中地图,请刘备“长驱西指”,入主西川,他与法正、孟达等两位心腹契友可做内应。刘备听到张松的大计后,口头上虽说:“刘季玉与备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骂。”嘴上还含着同宗之义,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也对张松感激到极点,并向张松作了许诺:“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事成,必当厚报。”张松投靠刘备后返回四川便实施其计划,劝说刘璋请刘备相助,曰:“荆州刘皇叔,与主公同宗,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赤壁鏖兵之战,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曹操、张鲁乎?”刘璋倒是老实,经张松一说就中计,连忙应允,曰:“吾亦有此心久矣。”并派张松推荐的法正、孟达作为使者前往荆州请兵入川。倒是刘璋的幕僚黄权、王累等一眼看清事态的严重而全力阻挠,尤其是王累,他更是直截了当地撕下刘备的面具:“……刘备入川,乃心腹大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王累说的是实话,刘备口里讲的是“义”,心里却是“术”。但刘璋不听,仍然相信刘备同宗之义的真实,驳王累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夺我基业?”并立即令法正带上他的书信前住荆州。书信言词殷切,完全相信刘备系“真仁义”:“……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扶’,朋友当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此后,刘备便率军入川,步步为营,开始时刘备还带仁义面具。到了摊牌时刻便翻脸不认人,借钱粮军马不足而发难:“吾为汝御敌,费力劳心,汝今积财吝赏,何以使士卒効命乎?”有了借口,便采纳庞统之计,开始图谋成都,后又因张松暴露事件,与刘璋决裂,便大举进军攻下涪关,直逼成都。所谓“手足之义”也全埋葬于惨烈的腥风血雨之中。在庆功的宴会上,庞统和刘备两人都喝得醉醺醺,酒后吐真言,他们两人有这么一段对话:
  玄德酒酣,顾庞统曰:“今日之会,可为乐乎?”庞统曰:“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之兵也。”玄德曰:“吾闻昔日武王伐纣,作乐象功,此亦非仁者之兵欤?汝言何不合道理,可速退。”(第六十二回)
  庞统说的是真话,伐人之国,非仁义之师;占了便宜还要庆功作乐,非仁义之举,这恰恰打中了刘备的痛处。刘备满口仁义,可是,吃掉刘璋却大背同宗之仁、兄弟之义,这种不仁不义的背叛行为偏偏被自己的军师说破,这哪能受得了。他除了把自己比作武王伐纣的仁义之师以自慰之外,就是一反温柔敦厚的脾气,竟把庞统赶出宴席。按照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言,兵者乃不祥之器,如果不得不用兵,而且取得胜利,也不应当高兴庆功作乐,而应当以丧礼的形式悲哀地面对,这才算是仁义之师,但刘备不是这样,一打下涪关这一战略要地,就设宴劳军,乐而酩酊大醉。庞统在酒后无意中撕下刘备的“仁义”面具,不能不使刘备作出强烈反应。
  整个征西歼灭刘璋的过程,可以看到庄子所说的“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乃是真理。刘备的仁义,也只是以仁义之名谋取霸业之实。庄子所说的“无诚”二字,放到刘备身上极为贴切。刘璋把无诚当有诚,上的正是刘备柔术、仁术的大当。说曹操是不仁不义之“贼”,而刘备征西的仁义何在?说是“贼天下”太重了些,但说他的仁义不过是一种诡术,一种掩盖霸业野心的权谋,绝不过分。我们说《三国演义》是一部权术的大全,正是它不仅包括刚性的露骨的曹操式的法术,也包括柔性的伪善的刘备式的儒术。
  三、曹操的法术
  如果说刘备玩的是儒术,那么曹操玩的则是法术。文化大革命中的智者们把曹操定为法家,大致没有错。法家讲权、势、术,它的术与儒术相比,有刚柔之别、阴阳之别,所以鲁迅称法术为明术,虽然也是诡术、权术,但它只用“法”的名义,不用“仁”的面具。要杀人就造个合法的名堂,公开杀,明杀,明明是“诡”,但也使人无话可说。鲁迅说:
  法术原是极利害、极致命的法术。
  旧文人把法术搬到文坛,便是制造一个恶名、诨名、罪名然后置对手于死地。例如先说你是“封建余孽”、“布尔乔亚”或“无政府主义者”等,然后再加以扑杀,这便是作家们搬用的法术。这种法术,表面上是“明术”,其实也是诡计。它通过诨名、恶名先把你批倒批臭,而且一沾上恶名,鲁迅一语道破:“你跑到天涯海角,它也要跟着你走,怎么摆也摆不脱。”曹操使用正是这种法术,杀王垕,使用的是王违反军法之名。《三国演义》第十七回所写的曹操借王垕的人头,是《三国演义》中貌似插曲、实际上是最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我们不妨重温这一故事:
  却说曹操兵十七万,日费粮食浩大,诸郡又荒旱,接济不及。操催军速战。李丰等闭门不出。操军相拒月余,粮食将尽,致书于孙策,借得米十万斛,不敷支散。管粮官任峻部下王垕入禀操曰:“兵多粮少,当如之何?”操曰:“可将小斛散之,权且救一时之急。”垕曰:“兵士倘怨如何?”操曰:“吾自有策。”
  垕依命以小斛分散,操暗使人各寨探听,无不嗟怨,皆言:“丞相欺众!”操乃密召王垕入曰:“吾欲问汝借一物,以压众心;汝勿吝。”垕曰:“丞相欲用何物?”操曰:“欲借汝头以示众耳。”垕大惊曰:“某实无罪!”操曰:“吾亦知汝无罪,但不杀汝,军心变矣;汝死后,汝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垕再欲言时,操早呼刀斧手推出门外,一刀斩讫,悬头高竿,出榜晓示曰:“王垕故行小斛,盗窃官粮,谨按军法。”于是,众怨始解。
  军粮不济,军心波动,面对这一危机曹操先施小计,即用小斛偷换大斛,并让王垕去执行。行不通而激起军愤时,他则施大计,借王垕的头以平军愤。面对这种人头游戏,善心读者会感到惊心动魄,但是曹操却表现得极为冷静,一切行为“谨按军法”。在权术家曹操眼里,杀王垕不过是宰了一只替罪羊而已,他明知道羊是无罪的,但必须“替罪”,这是执行军法的大局所需。所以他非常冷静地对王垕说“知汝无罪”但又要“借汝一物”。在这里,曹操没有任何心理障碍、人性障碍,玩的是杀人消灾的血淋淋的权术,他没有任何犹豫,所谓“妇人之仁”和他是绝不相干的,一个全军的后勤将领的头颅,不过是游戏中的一枚小棋子而已。曹操和王垕的这一故事具有很高的象征意蕴,它揭示:在政治权术的游戏中,没有生命价值可言,也没有头颅价值可言,一切都服从权术所指向的目标。在一头是政治目标、一头是生命头颅的天平上,可以是一边等于零,一边则是一百。为了既定的权力目的,可以不惜使用一切最卑鄙的手段。这也说明,当权术走向巅峰的时候,人的生命尊严就会走向谷底。
  法术虽有明的一面,确实可称之为“明术”,但也有暗的一面。鲁迅在讲文坛“法术”时,说文坛中人除了直接给人诨名、恶名以坑人之名,“还有一种是自己连名字也并不露面,只用匿名或由‘朋友’给‘敌人’以批评。”曹操杀王垕用的是明术,杀祢衡则自己“并不露面”,让朋友“黄祖”(刘表的部属)去作“武器的批判”,借黄刀而杀祢。这一点,连荀彧也不明其诡计,曹操只好明说:“祢衡辱吾太甚,故借刘表手杀之,何必再问。”(第二十三回)曹操知道祢衡是敢于直言的士人,自己动手消灭他,会失去天下士人之心,所以便施借刀杀人的诡计。果然祢衡很快就人头落地,难怪鲁迅要说“法术极利害,极致命”。鲁迅当年称法术为明术,今天我们则改称为阳谋。权术中的阴谋利害阳谋也利害,两者却可以置人于死命。
  四、司马懿的阴阳术
  刘备玩儒术,曹操玩法术,但三国之争最后的胜利者是玩“阴阳术”的司马懿。阴阳文化也有原形与伪形之分,中国的阴阳家在战国时期是与儒、道、法并行的一大家,《汉家·艺文志》列为九流之一,代表人物有邹衍等。阴阳家们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均受水、火、木、金、土五种势力的支配,提出“五德终始”、“五德转移”说,用以说明历史乃是循环性的变化。阴阳说后来还形成阴阳五行之学,分正术(府)、典术(州)、训术。
  但《三国演义》的阴阳术是阴阳文化的伪形,指的是政治斗争中的“阴阳脸”,用现代人的语言说,叫做两面派,阴一套,阳一套,表里一套、背里一面,一身而持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鲁迅在《三闲集·文坛的掌故》中说:“于是不但笑啼俱伪,并且左右不同,连叶灵凤所抄袭来的‘阴阳脸’,也还不足以淋漓尽致地为他们自己写照,我以为这是很可惜,也觉得颇寂寞的。”笑啼俱伪,扮阴阳脸,耍两面派,在《三国演义》中成为一种非常重要的权术、心术。三国的结局,曹氏王朝的覆灭,其致命的一步是没有看穿司马懿的阴阳脸,中了司马氏的“阴阳术”。司马懿是个极为阴险的野心家与阴谋家,他出身望族,早就有取而代之、自坐江山的野心,但他却极善于伪装,而且装到几乎“入化”的境界。
  在蜀魏的战场上,能与诸葛亮周旋而且在军事上打败过诸葛亮的是司马懿。尽管《三国演义》的作者竭力美化诸葛亮,并以“空城计”的故事来暗示司马懿作为一个胜利者仍然在智慧上不如诸葛亮,但应当承认,司马懿无论如何,是一个智慧高超的军事统帅。他在战场上的智慧也表现出一番壮观。然而,一旦退入攻治权力斗争场合,其智慧就发生变质,即其智慧的方向立即转入非常残忍的血淋淋的政治阴谋,显得极端虚伪与奸诈。只要阅读《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六回中的“司马懿诈病赚曹爽”与一百零七回中“魏主政归司马氏”的故事便可一目了然。司马懿篡夺魏国最高权力的野心早已有之。在阴谋篡权的过程中,他首先用“诈病”的韬晦之计迷惑曹爽。公元240年(正始元年),魏明帝曹叡驾崩,传位给年仅八岁的幼子(其实是乞养之子)曹芳,托付司马懿、曹爽辅政。曹爽当时门下有宾客五百人,其中不乏智慧之人(如何晏、桓范),他们提醒主子要防范司马懿,因此,曹爽便命其弟曹义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把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上。而司马懿知道暂时敌不过曹爽,便施韬晦之计,推病不问政事,两个儿子也都退职闲居。公元247年,曹爽与亲信何晏、邓扬等准备出城游猎,事先让即将赴青州担任刺史的李胜以拜别之名去探知司马懿的虚实。司马懿凭他的政治敏感,自然知道来意,便佯装重病,演了一场好戏,小说写道:
  时魏主曹芳,改正始十年为嘉平元年。曹爽一向专权,不知仲达虚实,适魏主除李胜为青州刺史,即令李胜往辞仲达,就探消息。胜径到太傅府中,早有门吏报入。司马懿谓二子曰:“此乃曹爽使来探吾病之虚实也。”乃去冠散发,上床拥被而坐;又令二婢扶策,方请李胜入府。胜至床前拜曰:“一向不见太傅,谁想如此病重。今天子命某为青州刺史,特来拜辞。”懿佯答曰:“并州近朔方,好为之备。”胜曰:“除青州刺史,非并州也。”懿笑曰:“你方从并州来?”胜曰:“山东青州耳。”懿大笑曰:“你从青州来也!”胜曰:“太傅如何病得这等了?”左右曰:“太傅耳聋。”胜曰:“乞纸笔一用。”左右取纸笔与胜。胜写毕,呈上。懿看之,笑曰:“吾病的耳聋了。此去保重。”言讫,以手指口。侍婢进汤,懿将口就之,汤流满襟。乃作哽噎之声曰:“吾今衰老病笃,死在旦夕矣。二子不肖,望君教之。君若见大将军,千万看觑二子。”言讫,倒在床上,声嘶气喘。李胜拜辞仲达,回见曹爽,细言其事。爽大喜曰:“此老若死,吾无忧矣!”
  司马懿见李胜去了,遂起身谓二子曰:“李胜此去,若无消息,曹爽必不忌我矣。只待他出城畋猎之时,方可图之。”不一日,曹爽请魏主曹芳去谒高平陵,祭祀先帝。大小官僚皆随驾出城。爽引三弟并心腹人何晏等及御林军护驾正行,司农桓范叩马谏曰:“主公总典禁兵,不宜兄弟皆出。倘城中有变,如之奈何?”爽以鞭指而叱之曰:“谁敢为变?再勿乱言!”当日,司马懿见爽出城,心中大喜,即起旧日手下破敌之人,并家将数十,引二子上马,径来谋杀曹爽。
  接下去的故事还有一些波澜,但最后的结果是司马懿全胜,近是“押曹爽兄弟三人并一干人犯斩于市曹,灭其三族”,远则为司马氏新王朝奠定了基业。这里我们看到的司马懿,一个在沙场上老谋深算的统帅,在政坛上又是何等奸诈。装聋作哑,哽噎有声,汤流满襟,一付衰老病笃、危在旦夕的样子,可是,在假面的包裹下则是满腹刀剑,满心杀机,而且时机一到,他一分一秒都不会差错,立即发动血腥政变,对政敌一点也不留情,不仅诛其一身,而且灭其三族,又快又隐又准又狠,一场政变和屠杀如同一场儿戏,胜券在握,分毫不差,其机谋智慧令人叹为观止。面对政变,曹爽的弟弟曹义曾感叹说:“司马懿谲诈无比,孔明尚不能胜,况我兄弟乎?”司马懿的智慧变成“谲诈”,这不仅是司马懿一人,中国的智慧,在三国的纷争中,几乎都变成“谲诈”,只是“谲诈”的形式与深浅程度有所差别而已。
  除了儒术、法术、阴阳术之外,《三国演义》还有道术。但这不是庄子意义上的道术(《庄子·大宗师》:“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庄子·天下》:“道术将为天下裂”),也不是墨子意义上的道术(《墨子·非命下》:“今贤良之人,尊贤而好功道术,故上得王公大人之赏,下得其万民之誉。”),即不是指道路、学术、道德文章等意义,而是指道教的法术、方术。诸葛亮在赤壁之战中设祭台、借东风,使用的便是道术、方术的把戏。诸葛亮可能有天文知识,预测出关键时刻必有东风,这是知识的力量,并非方术的力量,但诸葛亮故意作巫师、法师状,诡称自己可以向上天借得东风,这实际上在神化自己,以在征服曹操之前先征服东吴周瑜之心。因为属于伪装,说到底也是骗术,不过,这一骗术的形式乃是道术方术。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术都可以用。
 (责编:R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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