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需印刷和电子书
有两种新发明即将投入企业化开发。其一是按需印刷:读者在查阅众多图书馆或出版社的目录之后,可以选出他所需的书,而后,操作员一按机器的电钮,便可将书按照读者喜欢的字体印出,并单独装订成书。这必将改变整个出版市场,或许会让书店走向灭亡,但它消灭不了书,也消灭不了图书馆,图书馆乃是寻获图书,扫描及重印的唯一之地。简单地说,每本书都将按购买者的愿望量身订做,就像过去的手抄本一样。
第二种发明是电子书(e-book),在其中插入微磁盘(micro-cassette),或将它连至互联网,便可当面印刷成书。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得到的仍会是书,尽管它不同于现有的书,好比今日之书不同于旧日的羊皮纸手抄本,亦如莎士比亚剧作的1623年首部对开本与最新的企鹅版之不同。然而,到目前为止,电子书尚未如其发明者所希望的那样,取得商业上的成功。我不断听说有些在电脑前长大,已不习惯翻阅图书的电脑迷,用电子书读了经典文学名著,但是我认为,这种现象仍然极为有限。普遍而言,人们似乎更喜欢传统的阅读方式,读印在纸上的诗或小说。电子书或许能证明在信息查询方面有用,就像字典或特殊的文件。它们会对上学时必须背着十来本书的学生们有帮助,但它们不会取代其他形式的书,例如我们喜欢在床头阅读的那种书。
事实上,尽管新技术设备层出不穷,但旧东西并未因此全然消亡。汽车跑得比自行车快,但并没有让自行车销声匿迹,新的技术进步也没让自行车焕然一新。新技术必然导致旧物废弃的想法往往过于单纯。照相术发明后,虽然画家们感到没有必要再像匠人那样复制现实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达盖尔(Daguerre,译注:银版照相术的发明人)的发明仅仅催生了抽象画法。在那种没有照相范例便存在不下去的现代绘画中,仍然有一整套传统:想想看,例如超写实主义(hyper-realism)。此刻,画家的眼睛通过摄影的眼睛看到现实。这意味着在文化史上,从来没有一物简单地杀死另一物这样的事例。当然,新发明总是让旧的发生深刻的变化。
诠释的界限
为了明判物理形式的书会消失这样一个矛盾的题目,可以说,有时这种恐惧不仅涉及到书,也涉及大多数印刷品。唉,如果有那么一天某人希望电脑,特别是文字处理软件,将有助于节约树木,那真是痴心妄想。相反,电脑促进了印刷品的生产。电脑为印刷文本创造出了新的制造和传播方式。为了校读或修改某份文本,如果它不是简短信函的话,那么人就需要将其打印出来,然后校读,而后在电脑上进行修改,并再把它打印出来。我认为,一个人要想写一篇几百页的文本并将其改定,不经多次打印是不可能的。
现在出现了新的超文本诗学,按照它的观点,无论是一本供阅读的书,还是一首诗,都可转换成超文本。就此而言,我们正在转向第二个问题,因为问题已不再是,或不仅是一个物理问题了,而是一个关系到创造性活动真正天性的问题,关系到阅读的过程,为了解开问题的谜团,我们首先要判断的是,通过一个超文本的链接,我们意欲何为。
请注意,如果这个问题涉及的是关于读者的无限,或无法确定的诠释的可能性,那这个问题就没什么可讨论的了。当然,它或许与乔伊斯作品的诗性有关,例如,他将其《芬尼根守灵夜》(Finnegans Wake)一书视为一种给患有理想的失眠者的理想中的读者读的文本。这个问题关系到诠释的界限,解构阅读的界限,以及过度诠释的界限,对此我已有专文论述。(译注:见艾柯《诠释与过度诠释》,三联书店1997年4月版)不:现在考虑的是无限,或至少是无法确定的大量诠释的事例,其原因不仅在于读者的主动,也在于文本本身的物理可动性,它们之所以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被重写。为了理解这种类型的文本如何工作,我们应判明我们正在讨论的文本宇宙究竟是有限的和暂时的,有限的但却是无尽的,无尽的但却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和无尽的。
系统和文本
首先,我们应将系统与文本区别开来。一种系统,例如一种语言系统,是一种由给定的自然语言所展现的全部可能性。一种语法规则的有限集合,容许讲话者制造出数量无限的语句,每个语言学的项目可依据其他语言学或语义学的项目得到诠释——词通过词义,事件通过事例,动物或花朵通过图像得到诠释,等等。
举个例子,翻开一部百科大辞典,它或会将狗定义为哺乳动物,那么,就翻到哺乳动物的条目,如果哺乳动物被定义为动物,就得到动物条目中去找,以此类推。同时,狗的属性可通过不同种类的狗的图示加以说明,如果它说,某种狗生活在拉普兰(译注:位于欧洲最北部,包括挪威北部、瑞典和芬兰以及苏联西北部的科拉半岛。大部分地处极圈之内),那你就得翻到拉普兰的条目,才能知道它的位置,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系统是有限的,一部百科全书在物理属性上也是有限的,但是你可以通过一种螺旋型运动环航其中,在这个意义上,它实质上是无限的。当然,这样说来,所有你能想得到的书就都被包括在其中了,只要有一部好字典和好的语法书。如果你能很好地使用英语辞典,那么你也能写出《哈姆雷特》,而且,前人同样为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把同样的文本系统交给莎翁和一个学童,那么他们写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机率是一样的。
语法、辞典和百科全书是系统:你能用它们创造出所有你想要的文本。但是一个文本不能自成语言学或百科全书式的系统。一个特定的文本减低了系统构建封闭宇宙的无限或无尽的可能性。如果我说出一个句子,例如,“今天早上我吃过早餐了……”辞典就允许我开列许多可能的条目,并假定它们都在系统之内。但是,如果我明确地创造出我的文本,并说:“今天早上我吃了面包和黄油早餐”,那么我便把奶酪、鱼子酱、熏牛肉和苹果排除在外了。一个文本阉割了系统的无限可能性。《天方夜谭》能以许许多多种方式来加以诠释,但这故事发生在中东,不是在意大利,可以说,它讲的是阿里巴巴或莎赫扎德的故事,而无关一位决心猎捕白鲸的船长,或是某位游历了地狱、炼狱以及天堂的托斯卡纳诗人。
超文本创造了无限
再说说童话,例如《小红帽》,其文本始于一组给定的人物及情境——一个小女孩,一位母亲,一位外婆,一只狼,一片树林——并经过一系列限定的情节到达结局。当然,也可以把童话当做寓言来读,并赋予其情节和人物的行为以不同的道德含义,但是,《小红帽》是无法转换成《灰姑娘》的。《芬尼根守灵夜》的确是开放的,可以有很多种诠释,但它有一点是确定的,即它绝对不可能给出费马大定理(Fermat’s last theorem)的证明,或是伍迪·艾伦的全传。这一点看似微不足道,但许多解构学家的最根本错误,便是相信文本无所不能。其错谬显而易见。
现在,假设一下,一个暂时的和有限的文本,被许多词与词之间的链接超文本化地组织起来了。在辞典和百科全书中,“狼”这个字被潜在地相连至每一个部分构成其可能定义或描述的其他词(“狼”可与动物相连,可与哺乳动物、凶残、腿、毛皮、眼睛、森林,与那些有狼生活的国家的名字等等连在一起)。而在《小红帽》中,“狼”只能与这个字出现,或是使人明确感到其出现的那些段落连在一起。这一系列的可能的连接是暂时的和有限的,那么超文本的策略怎样才能被用来“打开”一个暂时的和有限的文本呢?
第一种可能性是使这一文本在物理性上受限,就这一层意义而言,一个故事可以通过不同作者的连续写作而加以丰富,在一种双重的意义上,比如说两维或三维的。但是我指的是特定的,如《小红帽》,第一位作者设定了开篇的场景,(女孩进了森林,)别的作者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将故事发展下去,例如,让女孩没有遇到狼,而是阿里巴巴,让他们俩进入一座魔法城堡,然后邂逅一条有魔法的鳄鱼,凡此种种,这样,故事便能持续多年。但是在每种叙述都不相关的层面上,这个文本也可能是无限的,例如,当女孩进了森林,多个作者便可做出多种不同的选择。一个作者可以写女孩遇到了匹诺曹,另一位则可把她变成天鹅,或是进入金字塔,让她发现图坦卡蒙之子的宝藏。
这就是今天的可能,你可以在互联网上找到这种文学游戏的一些有趣的例子。
即兴演出的例子
对此,人们会提出作者身份和艺术作品的完整概念,作为一种有机整体能否幸存的问题。我想简单地告诉我的听众,这种事过去就有过,它既没有扰乱作者身份,也没有危及有机整体。第一个例子是意大利的职业艺术喜剧(译注:Commedia dell’arte,一种即兴戏剧形式,始自16世纪之意大利,流行至18世纪,今日仍有演出。系一种以流动剧团搭建露天舞台,并杂以戏法儿和杂技等娱乐观众的幽默喜剧形式,有角色固定的保留剧目,以及粗略的剧情大纲,即艾柯后文所称的Canovaccio),以Canovaccio,亦即故事大纲为基础,每次演出则有赖于演员的情绪和即兴发挥,因而每次演出都各不相同,所以,我们无法通过人称“有两个主子的滑稽仆人”(Arlecchino servo di due padroni)的一个单一作者,来判定任何一部单一的作品,而只能记录一个连续的演出系列,其大多数无疑已经失传,而它们全都互不相同。
另一个例子是即兴爵士乐演出(jazz jam session)。可以相信,《北新街蓝调》(译注:Basin Street Blues,爵士乐的经典之作)只有过一次通过后来的录音保存下来的独享尊荣的演出,但我们知道这不是真的。有多少次演出,就有多少种《北新街蓝调》,一旦两位或更多的表演者再度相会,并且试验他们对原始主旋律个性化和经过创新的版本,那么将来还会有许多我们尚不知道的《北新街蓝调》。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习惯于集体流行艺术领域内作者身份缺失的观念,每位参与者都以其对爵士音乐的体验,在其中加入了某种东西,使之成为没有穷尽的故事。
这种实现自由创作的途径很受欢迎,并成为社会的文化组织构成的一个部分。
从有限中创造无限
然而,无尽和无限文本的创造活动,有别于现有的文本,后者也许可以被无限的方式加以诠释,但它在物理形式上仍然是有限的。与我们同时代的文化中,按照不同的标准,我们对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新演出和某场《北新街》主旋律的新的即兴演奏,均加以接受和评价。在这个意义上,我看不出创作集体的迷人游戏,互联网上无限的故事,如何能把我们与作者的文学和艺术割裂开来。当然了,我们正在向一个更加自由的社会前进,自由的创造力将和对现有文本的诠释共存。我喜欢这样。但是不能说我们已经以新代旧了。我们新旧都要。
看电视时跳过广告是另一种与传统意义上的看电影无关的行为。一种超文本设备,允许我们创造出与对以往文本的诠释能力无关的新文本。我一直在极力寻找一种即是无限又是有限的文本环境的例证,却始终无法如愿。事实上,如果你有数量无限的元素来创作,那么为何还要把自己限制在一种有限宇宙的创造之内呢?这是个神学问题,一种宇宙的运动,人,或神,可在其中完成每种可能之事,但却为它自身立下了规条或界限,并创造出一个非常小而简单的宇宙。可是,我来考虑一下另一种可能性吧,即一开始便保证了一种基于有限元素的数量无限的可能性,就像一种符号系统,然而实际上却只有一种自由和创造力的幻像。
超文本可以提供一种自由发挥的幻像,即使是一种封闭的文本:一篇侦探小说可以被结构为这样一种方式,让读者能够选择自己的解决方案,决定其结尾是否让凶手指向管家、或主教、侦探、叙述者,作者或是读者。他们可以据此建立自己的个人故事。这样一种想法并不新鲜。在电脑发明之前,诗人和叙述者便梦想着一种完全开放的文本,让读者能够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无限的再创作。这就是马拉美(译注: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所赞美的“书”(Le Livre)的理念。雷蒙·格诺(译注:Raymond Queneau,1903-1976,法国诗人,小说家和出版家,后现代主义先驱)也发明了一种组合算法,借助于可能性,可以从句子的有限集中创作出成百万首诗歌,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马克斯·萨波塔(Max Saporta)写作并出版了一部小说,变换其页码的顺序,便可组成不同的故事。南尼·贝莱斯蒂尼(Nanni Balestrini)也给一台电脑输入了一组互不相关的诗歌,让机器以不同的组合方式创作出不同的诗。许多当代的作曲家也用机器来生成乐谱,这样便得到了不同的音乐表现。
所有这些可以物理形式移动的文本,造就了一种在读者方面绝对自由的印象,但这只是一种印象,一种自由的幻像。可让人以数量有限的元素去制造无限文本的方法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这就是字母表。使用字母数量有限的字母表,可制造出几十亿种文本,这正是从荷马到今天的人类所为。相反,一种刺激文本(stimulus-text)给我们带来的不是字母或词汇,而是已经建立的词汇排列,或是成页的记录,并不能让我们自由创造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仅仅能够自由地,以适度多种的方式移动已有的文本块。一座考尔德活动雕塑(Calder mobile,译注:亚历山大·考尔德,1898-1976,美国现代主义雕塑家,以用铁丝制作能“动”的雕塑而闻名)的迷人之处,不在于它制造出了有无限可能的运动,而是因为我们欣赏艺术家强加于它的那种铁的规则,因为这种活动雕塑只以考尔德设想的方式活动。
在自由文本最后的边界上,也会有一种以封闭文本开始的文本。比如说,《小红帽》或《天方夜谭》,以及作为读者的我能以个人喜好加以修改的文本,如此详细阐述的一种第二文本,已不同于原始文本,它的作者是我自己,即使确定我的作者身份是为了对抗明确作者的观念。互联网对这些实验是开放的,其大多数美丽而有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禁止某人写出一个小红帽把狼吃掉的故事。但是这与它的现实功用无关,它涉及的是书的深刻魅力。
阅读经验是唯一的
一本书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文本,它在对多种解读开放时,告诉了我们某种无法改变的东西。假设你正在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你极其希望娜塔莎不要接受可怜的无赖安德烈的求婚;你极其希望那个了不起的王子一般的安德烈不要死去,让他和娜塔莎能白头偕老。如果你有一部超文本和交互式CD-ROM的《战争与和平》,便可依你所愿重写自己的故事;你可以创造无数的《战争与和平》,让彼埃尔· 别素霍夫杀死拿破仑,或是按照你的意愿,让拿破仑最后击败库图佐夫将军。多么自由,多么激动人心啊!每个布瓦尔(Bouvard)或佩居谢(Pécuchet)都能成为福楼拜。(译注:《布瓦尔和佩居谢》是福楼拜的一部未完成小说,主人公是两个费劲力气研究学问,最终却一事无成的誊写员,卡尔维诺称之为两位“堂·吉诃德式的作家”。)
唉,一本已经写出的书,其命运已经被压抑的作者的决定所确定,我们已无能为力。我们被迫接受命运,终于明白了我们无法改变宿命。一本超文本的和交互式的小说允许我们去实践自由和创造,我希望这种富于创意的活动能在未来的学校中实现。但是那种确已写出的小说,如《战争与和平》,所面对的不是我们想像力的无限可能,而是掌握着生与死的严格律法。
同样地,在《悲惨世界》中,维克多·雨果给我们提供了滑铁卢之战的美丽描述。雨果的滑铁卢与司汤达的截然不同,司汤达在《巴马修道院》中,透过他的英雄的眼睛看这场战役,而这位英雄的角度是在事件内部,这就不能理解其复杂性。相反,雨果从上帝的视点来描写这场战役,跟从每一处细节,让他透视整个场景的叙述居于统治地位。雨果不仅知道发生了的事,而且知道可能会发生的,以及实际不会发生的事。他知道,如果拿破仑得知在圣约翰山顶那边,有一道深沟,那么米约将军的铁甲奇兵就不会崩溃在英军脚下,然而他当时的情报却是模糊的或是缺失的。雨果知道,如果给冯·布罗将军当向导的牧羊人指了一条不同的路,那么普鲁士军队就无法及时赶到并击败法军。(译注:见《悲惨世界》第二部第一卷:“滑铁卢”)
的确,在角色扮演游戏中,某人可以重写滑铁卢,这样,格鲁希的一彪人马便可赶来救援拿破仑。但是雨果的滑铁卢的悲剧之美,正是让读者感到事情并不以他们的意愿为转移。悲剧文学作品的魅力,是让我们感到书中的英雄有逃脱其命运的可能,但却未能遂愿,原因在于他们的脆弱,他们的骄傲,或是他们的盲目。此外,雨果告诉我们:“这样一种晕眩,这样一种错误,这样一种毁灭,这样一种让整个历史为之震惊的失败,难道是某种无因之果吗?不……对即将到来的新时代而言,伟人的消失是必然的。某个无人可以反对的人,掌管着这一事件……上帝从这里经过,上帝经过了(Dieu a passé)。”
这就是每一部伟大的书所告诉我们的,上帝从这里经过,他的经过,既是为了信者,也是为了疑者。我们不可重写的书是存在的,因为其功能是教给我们必然性,只有在它们得到足够敬意的情况下,才会给我们以智慧。为了到达一个更高的知识境界和道德自由,它们可约束的课程不可或缺。
我希望并祝愿亚历山大图书馆继续收藏这种书,以使新读者得到阅读它们时那种不可替代的经验。万岁!这座植物记忆的殿堂。
(小标题为译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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