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记忆
我们有三种记忆。第一种是生理上的,此种记忆由血肉形成,并归我们大脑支配。第二种是矿物的,在此意义上,人类已知有两种矿物形式的记忆:数千年前,有以陶板和石碑为载体的记忆,在埃及尤为著名,人们在其上刻下文字。第二种形式则是今日电脑的电子记忆,它以硅为基础。我们还知道另一种记忆,植物形式的记忆,首先是纸莎草纸,在埃及也同样著名,而后便是以纸制成的书。当然,史上最早的犊皮抄本也源自动物的身体,第一张纸也是由兽皮而非木材制成,但我们尽可以不去管它。我这样讲是为了简化植物形式的记忆与书籍的关系。
此地(译注:指亚历山大图书馆)过去始终致力于书籍的存护,将来也是如此,所以,它现在是,将来也会是植物记忆的圣殿。数百年来,图书馆一直是保存我们集体智慧的最重要的方式。它们始终都是一种全人类的大脑,让我们得以从中寻回遗忘,发现未知。请允许我做如下比喻:图书馆是一种最可能被人类效仿的神的智慧,有了它,就可在同一时刻看到并理解整个宇宙。人可以将得自一座大图书馆的信息存入心中,这使他有可能去习得上帝智慧的某些方面。换句话说,我们之所以发明图书馆,是因为我们自知没有神的力量,但我们会竭力效仿。
今天去建造,或翻新重建某座世界上最伟大的图书馆,听来像是一种挑战,或是挑衅。报纸或学报上,经常有某些作家面对这全新的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大谈即将来临的“书的死亡”。不管怎样,就算书会像方尖碑或陶制书写板那样消失,那也不会是什么废弃图书馆的好理由。正相反,图书馆会因保存对过去的发现而幸存下来,就像博物馆一样,同样的,我们之所以把罗塞塔石碑保存在博物馆里,是因为我们已没有在矿石表面刻下文件的习惯了。
不过,我对图书馆的盛赞大概有点过于乐观了。我属于那种始终相信印刷版图书仍有其未来的人,顺便说一句,所有担心它们消失的恐惧,不过是其他诸种恐惧,或是对某种东西将要终结的无尽恐惧中的一种,比如世界末日。
在多次采访中,我都被追问过这类问题:“新的电子媒体会让书籍消亡吗?网络会让文学消亡吗?新的超文本文明会消灭作家著述的观念吗?”如果你思维清楚,你就能看出来,这些问题各不相同,还要考虑到采访者提问时的思维方式。某人可能会想,如果你的回答是“不会的。别担心,万事无忧”,那么采访者就会疑虑全消。其实不然。如果你告诉这些人说,图书、文学、写作,都不会消失,他们又会是一副失望的表情。那么,怎样才能弄到独家新闻呢?发表某位诺贝尔奖得主去世的新闻不过一条消息而已,说他还活着,活得还挺好,这样的新闻不会有任何人感兴趣 ——也许除了那人自己以外。
法老不喜欢书写
今天我要做的,就是试着去解开纠缠在这些不同问题上的思维乱麻。阐明我们对这些不同问题的看法,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去理解我们通常所说的图书、文本、文学、诠释等等。因而你会看到,一个愚蠢的问题是如何引出许多聪明的答案,或许还有,幼稚的采访如何产生了文化上的功能。
我们就从一个埃及故事开始,尽管这是希腊人讲的。据柏拉图在《斐德罗篇》所述,赫尔墨斯,或叫透特(译注:透特系埃及神话中的月神,掌魔法、智慧和写作,“赫尔墨斯”是希腊人对透特一词的希腊化改写),传说中书写的发明者,向法老塞穆斯(Thamus)展示了他的发明,法老赞扬了这种可让人类记住善忘之事的前所未闻的技术。但是,塞穆斯并未兴高采烈。“我的多才多艺的透特啊,” 他说,“记忆之力乃天赐神赋,须经不断训练才可保持长青。可人类一旦得到你的发明,将无需再磨炼其记忆之力。彼等记事,将不再因内在之努力,而仅仅借助外部工具的力量。”
我们能够理解塞穆斯的偏见。像任何新的技术发明一样,书写或许已经弱化了人类的力量,尽管其表面上是被取代和加强了。书写成了危险之术,因为它减弱了精神的力量,它给了人类一个僵化的灵魂,曲解的心智,一种矿物的记忆。
牧师仇视印刷术
当然,柏拉图写的是反语。柏拉图记下了他反对书写的理由。但是他也假托这些话是苏格拉底告诉他的,苏格拉底向来是只说不写(正因为他从未出书,所以他在学术争论中被人毁掉了)。现在,因为两个原因,无人再认同塞穆斯的偏见了。首先,我们知道书籍并不能使别人想我们之所想,正相反,书籍是一种激发更广阔思维的工具。只有在发明了书写之后,才有可能写出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那样的出于自发记忆(spontaneous memory)的杰作。其次,如果人们从前为了记事而训练其记忆力的话,那么,在书写发明之后,他们仍然可以为了记住书中所说而训练记忆。书籍挑战并改进了记忆力,而不是使记忆麻痹。不管怎么说,法老都是一种永恒恐惧的范例:即一种对新技术成就将杀死我们认定的珍贵而有益之事的恐惧。
我故意用了“杀死”这个动词,是因为大概1400年之后,雨果在其《巴黎圣母院》中讲到牧师克洛德·孚罗洛悲伤地看着他的教堂尖塔时(也用了这个词)。《巴黎圣母院》发生在印刷术发明后的15世纪。在此之前,手稿保存在少数文化精英们的手里,他们教给大众的东西,不外乎那些圣经故事,基督和圣徒的生平,道德戒律。即便是民族的史迹,或是最基本的地理和自然科学观念(如未知民族的性格以及药草或石头的功效),也是得自教堂的画像。中世纪的教堂就像一档永不可撼动的电视节目,仿佛可以告诉人们需知的一切,既针对其日常生活,也为他们的永生服务。
可是这会儿,孚罗洛把一本印刷书放在他的桌上,低声说“ceci tuera cela”:这会杀了它,或者,用别的字眼来说,便是:这书会杀死教堂,字母会杀死画像。书将把人们从其最重要的价值观上移走,助长多余的信息,放任对经文的解读和愚蠢的好奇心。
超文本
在(20世纪)60年代,马歇尔·麦克卢汉写出了《古腾堡星系》(The Gutenberg Galaxy)一书,他在书中宣称,印刷术发明所提供的线性思维方式,通过电视图像或其他电子设备,即将被更加整合的认知和理解方式所代替。如果没有麦克卢汉,想必他的不少读者会先手指电视屏幕,然后再指着印刷的书,说“这会杀了它”。如果麦克卢汉还在我们中间,今天他也许会头一个写出“古腾堡反击”这样的东西来。当然了,电脑也是一种人们用以制作和编辑图像的工具,也的确通过图形来发布指令;但是同样,电脑也确已变成一种首要的字母工具。字词和线在其屏幕上游动,而且为了学会使用电脑,你必须得先学会读和写。
第一种“古腾堡星系”和第二种有什么不同吗?多的很。首先,只有(20世纪)80年代那种考古学意义上的文字处理器,才提供了一种线性写就的通讯,今天,只要它们呈现出一种超文本的结构,电脑就已不再是线性的了。说来奇怪,电脑是作为一种图灵机诞生的,每次只能执行一步,而事实上,在这种机器的内部,语言仍以这种方式工作,通过二进制的逻辑,0-1,0-1。然而,这种机器的输出已不再是线性的了:它就像一种符号焰火的爆炸。其模型完全不是直线的,它就像一个真正的星系,每个人都能在不同的星与星之间画出意想不到的连接,从而在任何新的视点上,画出全新的天像图。
而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开始分而述之了,因为超文本结构通常意味着两种现象。首先,是一种文本式的超文本的存在。在传统书籍中,人必须以一种线性方式从左向右阅读(依据不同的文化,还可从右向左,或由上至下)。显然也可以跳着读——一下子翻到第300页——也可翻回来核对或重读第10页上的某些东西———但是这意味着体力劳动。与之相反,一种超文本格式的文本是一种多维度的网络,或者好比一座迷宫,其中每个点或节点都有与其他任何节点连接起来的可能。其次,是一种系统的超文本的存在。万维网(WWW)是所有超文本的光辉之母,一座全世界的图书馆,你能够,或者将会在短时间内,找出你需要的所有的书。网络是全部现有超文本的综合系统。
即将消亡的书
文本和系统的这种不同极其重要,我们过一会再说它。现在,先让我把常被问到的问题中最幼稚的那个搞掂,那里面的这种不同还不那么清晰。不过,通过回答这头一个问题,可以让我们弄清楚下一步的要点。这个幼稚的问题是:“超文本的磁盘,互联网,或是多媒体系统会让书籍消亡吗?”这个问题已经把我们带到了“这会杀了它”故事的最后一章。但是,甚至这个问题也令人迷惑,简洁一点的话,它可以有两种表达方式:(a)作为物理形式的书会消失吗?以及(b)作为一种虚拟形式的书会消失吗?
我先来回答第一个问题吧。哪怕在印刷术发明之后,书也从未成为获取信息的唯一手段。还有油画,大众图像印刷品,口授,等等。简而言之,书被证实是最适合传递信息的手段。书分两种:供阅读的书和供查阅的书。对“供阅读的书”而言,我把正常阅读它们的方式称作“侦探小说的方式”。你从第1页开始读起,作者一上来就告诉你罪案已经发生,随着案情的进展,你就逐段逐段地读下去,直到读完为止,最后你发现凶手是那个管家。此书的终结也就意味着你阅读体验的结束。请注意了,哪怕你在读——比如说哲学论文时,也会出现相同的过程。作者想让你打开书,从第1页开始读起,随着他提出的一系列的问题往下读,好看看他怎样得出最后必然的结论。当然,学者可以在重读这样一本书时,跳着来读,好把第一章的和最后一章的某两个陈述之间可能的联系隔离起来。他们也可以决定去隔离——比如说,“思想”这个词在一本指定著作中的每一次出现,这样,他们就会跳过好几百页,好把他们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种意图之上。不过,外行恐怕会觉得这种阅读方式很不自然。
接下来是那种供查阅的书,例如手册和百科全书。百科全书的构想便是为了查阅,而完全不必从头读到尾。一个每晚睡前都要读《大英百科全书》,从头到尾读的人,恐怕是个引人发笑的怪人。通常,一个人翻开百科全书中的某一卷,是为了要了解或是想起拿破仑死在何时,要么就是硫酸的化学方程式。学者们使用百科全书的方式更为老练。举例来说,如果我想查查拿破仑有没有遇见康德的可能性,我会翻开我的百科全书的K卷和N卷:我找到拿破仑生于1769年,死于1821年,康德生于1724年,死于1804年,那时拿破仑已经当了皇帝。因此这二位没有会面的可能。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可能会查查康德或拿破仑的传记,但是对一生阅人无数拿破仑来说,一本短短的传记可能会将他与康德的会面忽略掉,而在康德的传记中,与拿破仑的会面便不会不提。简单地说,我必须在我图书馆的许多书架上快速翻阅许多本书;我必须记下笔记,好随后与我记下的所有数据进行比对。所有这一切都将让我付出艰苦的体力劳动。
是的,如果有超文本入替,我就可以浏览整个网络百科全书。我可以把一个已记录的事件,从一开始就与一系列散落于文本中的相似的事件联系起来;我可以从头到尾地比对;我可以去找一份所有以A打头的词汇清单;我可以去找所有拿破仑与康德的名字连在一起的事件;我可以比对他们生卒的数据——总之,我可以在几秒或几分钟之内做好我的工作。
超文本无疑会让百科全书和手册消亡。昨日,拥有一张装有整部百科全书的 CD-ROM已成为可能;今天,则可以上网查阅,其优势是,它允许把参考资料和非线性的补充信息混合起来使用。全部光盘,加上电脑,也只需一套印刷版百科全书五分之一的空间。一套印刷版的百科全书无法像一片CD-ROM那样方便运输,而且印刷版的百科全书的内容也不那么容易更新。现在,那些汗牛充栋,占据着我家和公立图书馆书架的百科全书,有望在不远的将来被消除出去,而且不会有什么抱怨他们消失的理由。让我们记住这一点吧,对许多人来说,一部卷帙浩瀚的百科全书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不是因为,或者不仅仅是因为买这些书的开销,还有装它们的书架占去的墙壁空间。拿我自己来说吧,当我以中世纪史学家的身份开始学者生涯时,我一度想在自家摆一套221卷的米涅(Migne)的《拉丁神父全集》(Patrologia Latina)。此书非常昂贵,但我还能付得起。我付不起的是一套可以装下221卷巨著的新公寓,要不然,我就只好把其他500部通常规格的大书清除出去。
不会消亡的书
那么,超文本的磁盘或万维网会取代供阅读的书吗?我们不得不再次就这个问题是关于书的物理形式还是虚拟形式做出决断。这一回,还是让我们先考虑物理问题吧。
好消息:书仍将是不可缺少的,这不仅仅是为了文学,也是为了一个供我们仔细阅读的环境,不仅仅是为了接受信息,也是为了要沉思并作出反应。读电脑屏幕跟读书是不一样的。想想学会一种新电脑程序的过程吧。通常,程序能把所有你需要的说明显示在屏幕上,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想了解此程序的用户还是会把说明打印出来,拿它们当书来读,要么就干脆买一本印刷版的说明书。不难想像,一种直观的程序可以把图书印刷和装订的过程讲得非常透彻,但是为了了解一种电脑程序如何编写,如何使用,我们还是需要一本印刷版的手册。
在电脑前呆上12个小时,我的眼睛就会像两个网球,我觉得非得找一把扶手椅,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看看报纸,或者读一首好诗。所以,我认为电脑正在传播一种新的读写形式,但它无法满足它们激发起来的所有知识需求。请回忆一下,希伯来和早期阿拉伯人的文明都以一部书为基础,而这与他们都是游牧文明的事实无关。古代的埃及人可以将其记录刻在方尖石碑上,摩西和穆罕默德却没有。如果你想越过红海,或者从阿拉伯半岛到西班牙,比起方尖石碑来,卷轴书可能是记载《圣经》或《可兰经》的更具实用价值的工具。这也正是这两种文明的基础是厚文字而轻图像的书籍之原因所在。但是,书籍较之于电脑,还有另一个优势。即使是用只能保存70来年的现代酸纸印刷的书,也比磁介质更耐久。此外,它们不必受制于电力短缺和停电,也更不怕撞击。
到目前为止,书还是最经济,最灵活,最方便的信息传输方式,而且花费非常低。电脑通讯跑在你前面,书却会与你一同上路,而且步伐一致。如果你落难荒岛,没法给电脑接上电源,那么书仍然是最有价值的工具。就算你的电脑有太阳能电池,可你想躺在吊床上用它,也没那么容易。书仍然是落难时或日常生活中最好的伴侣。书是那种一旦发明,便无需再作改进的工具,因为它已臻完善,就像锤子、刀子、勺子或剪子一样。
(责编:RX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