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疾风骤雨般的革命比起来,张謇温和的改良,更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武昌军政府,武昌起义取得胜利后,由革命党人在湖北谘议局成立。图/fotoe “武昌草湖门工程营火作,横亘数十丈不已,火光中恒见三角白光激射,而隔江不闻枪声。舟行二十余里,犹见火熊熊烛天地也。”——就在当晚,武昌新军于全国率先起事,推倒了清廷覆亡的第一块骨牌。 后世眼中,武昌首义打响推翻帝制的头枪,彪炳史册。可对于立宪派领袖张謇来说,亲眼目睹这一切,却太像是命运的嘲弄。 状元下海 一甲一名,张謇。 1894年4月,命运对张謇刚刚绽开一张笑脸。在慈禧太后六十寿辰特设的恩科会试上,张謇高中状元,被授以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官职。此时的他,已四十有一。自1868年中秀才至今,他用了二十六年时间才进入体制中枢。对于自幼怀揣经世理想的他来说,实在太过漫长。 大魁天下,也并非张謇一己之力。1882年,朝鲜爆发“壬午兵变”,青年张謇作为幕僚,跟随淮军将领吴长庆率军入朝,崭露头角,深得京城清流派领袖、光绪老师翁同龢的赏识。为了提携,此次殿试,主考官翁同龢居然让人坐候张謇交卷,然后直接送到自己的手中,匆匆阅过,就作出结论:“文气甚老,字亦雅,非常手也。”暗箱操作,落定了张謇的花魁。 相比之下,孙中山则没那么幸运了。同样在1894年,这位28岁的年轻人上书李鸿章,畅言改革,却被置之不理,随即变为了一名职业革命家,开始了一条与张謇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进入体制难,在朝廷中有所作为更难。 1894年6月,也就是张謇夺魁后不到两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危机来临,慈禧依旧大办寿宴,弦歌不绝,没人敢去指责。 1894年9月,张謇突然接到了父亲病逝的消息,只得循例离职,回乡守孝。次年3月,目睹刚刚签订的《马关条约》,张謇在日记中悲愤地写道:“和约十款,几磐中国之膏血,国体之得失无论矣。”反思起朝堂上种种,“徒为口舌之争,不能死敌,不能除奸,负父之命而窃君禄,罪尤无可逭也。” 张謇很快将目光移向了实务。1895年底,在张之洞授意下,张謇开始在其家乡南通筹办纱厂,定名为“大生”,此二字源自《易经》:“天地之大德曰生。” 《厂约》开篇即说:“通州之设纱厂,为通州民生计,亦即为中国利源计。” 状元办厂,绝没有科举夺魁那般风光,为了招股集资,张謇四处碰壁,甚至于一度花光了盘缠,只得在上海报纸上刊登广告,于路边卖字三天。他曾苦涩道:“三载以来,謇之所以忍侮蒙讥,伍生平不伍之人,道生平不道之事,舌瘁而笔凋,昼惭而夜椣者,不知凡几。”1899年5月,纱厂终于开工。 可是,相对于政治变革,办厂还是显得安全许多。 摇摆的变法 张謇此时刚回到京城销假,起初,他也提出了一些改革方案,但仅限于经济、文化方面。而维新派“速变”、“全变”,甚至发动宫廷政变的主张,他极力反对,以为“药太苦,则吃药者愈不开口”。他一再奉劝康梁等人不要轻举妄动。那根若隐若现的红线,张謇比谁都看得清楚。 果然,在顽固势力“保中国不保大清”的指责中,过于理想化的变革最终以“戊戌六君子”血溅菜市口收场。面对政治空气再度沉重,张謇也有些胆怯了:“读书识字之子皆自危矣。祸至真无日哉?” 历史很快做出了回答。 1900年8月,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沉疴已久的清廷付出了惨重代价。次年1月,被赶到西安的慈禧发布上谕,再度诏令变法,并令督抚以上大臣就此详细议奏。 张謇闻讯立即行动,他应刘坤一的邀请,写成《变法平议》,其中第一次出现了设置“议政院”、“府县议会”等字眼,矛头指向国家根本要害。 1903年5月,张謇应邀参观日本第五次国内劝业博览会。七十余天里,详尽考察了实业、教育,对明治维新的美果赞叹有加。不久之后,日俄战争爆发,日本一开战便取得胜利。张謇立即分析道:“非必生人知觉之异也,一行专制,一行宪法,立政之宗旨不同耳。” 1904年春,清廷驻外使臣孙宝琦、胡维德等联名电请变更政体,张之洞、魏光焘等地方督抚也予以响应。朝野上下,君主立宪的呼声甚嚣尘上。不甘示弱的张謇也刻印了《日本宪法》,托人送达内庭。据说,慈禧在看后表态:“日本有宪法,于国家甚好!” 耐人寻味的是,日本宪政相对于欧美,于皇权的限制最小。显然,熟谙当权者心理的张謇,试图将风险降至最低。 此时的人们相信,只要立宪,大清的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屈辱的岁月便能一去不返。大清已经透支了人们太多的耐心,以至于它其实并没有多少缓进的空间,对此,张謇不可能不明白。 事实上,小心翼翼的改良已经被革命迎头赶上。 跑不赢的改良 庚子之变后,孙中山便否极泰来。他在回忆1901年惠州起义时写道,“当初次之失败也,举国舆论莫不目予辈为乱臣贼子、大逆不道,咒诅谩骂之声,不绝于耳;吾人足迹所到,凡认识者几视为毒蛇猛兽,而莫敢与吾人交游也。惟庚子失败之后,则鲜闻一般人之恶声相加,而有识之士且多为吾人扼腕叹惜,恨其事之不成矣。前后相较,差若天渊。” 为了推动立宪,张謇此前还主动给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去了一封信,希望他“成尊主庇民之大绩”。早年此两人均为吴长庆的幕僚,后因交恶而中断往来达二十余年。 只是,变革旧制,即便强如袁世凯,也有些束手无策。 1908年8月,清廷第一部宪法《钦定宪法大纲》颁布,第一条:“大清皇帝统治大清帝国,万世一系,永永尊戴。”杨度对此评价道:“政府宁肯与人民以一尺之空文,不肯与人民一寸之实事;人民与之争者,宜与争实事,而不与争空文。” 张謇自然懂得“争实事”的含义, 两个月后,在张謇的倡导下,一个由十六省代表组成的国会请愿团向北京进发。此前一次讨论,张謇一个友人愤然说:“以政府社会各方面之现象观之,国不亡无天理。”张謇却反驳道:“我辈尚在,而不为设一策,至坐视其亡,无人理。” 不过,张謇显然太过一厢情愿。 次年1月,请愿团抵达北京,呈交了一张希望一年之内召开国会的请愿书。清廷先劝慰了一番之后,以筹备尚不充分为由,驳回请求。5月,第二次请愿发动,各省签名参加的已达三十余万人。载沣的上谕也更加严厉,称“毋得再行渎请”。10月,请愿团再度卷土重来。这一次的声势史无前例,直隶、河南、四川等地,都出现了千人游行示威的场面,奉天旅京学生赵振清、牛广生甚至割股写下血书。 迫不得已,清廷宣布提前于1913年召开国会。多数立宪派对此依旧不满,但张謇却心满意足地打消了亲自赴京的念头,以为“请愿有效,天恩高厚,感激涕零”。时间来到1910年底,张謇所能推动的改良,依旧太有限,历史已经向着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加速前进。 1911年4月,清廷第一届责任内阁正式成立,13位内阁成员,皇族超过半数。这也意味着立宪派的诸般努力,化作泡影。自此,清廷人心丧尽。张謇痛彻心扉道:“政府以海陆军政权及各部主要,均任亲贵,非祖制也;复不更事,举措乖张,全国为之解体。” 这一年5月11日,张謇赴京途中,路过河南彰德,独自乘轿前往洹上村,与已经被载沣赶下野的袁世凯谈到深夜。二十八年未见,袁世凯在张謇眼中已“远在碌碌诸公之上”,袁世凯回张謇的话,则颇多深意:“有朝一日……世凯出山,我一切当遵从民意而行。” 六天后,张謇终于在北京见到了清廷最高当权者、摄政王载沣。席间,对立宪一事,只字未提。 五个月后,辛亥革命爆发。 狂澜既倒 对于革命,张謇一向好感不多。早在五大臣被炸事件发生时,他便认为“余以为革命之有异:圣贤旷世不可得,权奸今亦无其人,盗贼为之,则六朝五代可鉴”。将革命党称为祸乱华夏的妖孽。他曾在一次演讲中强调:“政体固应改革,但不可将国家之基础完全掀翻。” 首义四天后,张謇抵达南京,立即劝说两江总督张人骏发兵援鄂,并请他代为上奏,速定宪法。谁知,张人骏非但不派增援,对立宪也是强烈抵触。张謇在当天的日记中不由大骂:“其无心肝人哉!” 无论如何,张謇难以割舍承载了自己太多梦想的大清。 只是时局发展之快令人咋舌。到11月初,湖南、陕西、山西等地相继独立。清廷为了挽救时局,于三天内仓促修改宪法,颁布《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规定“皇帝之权,以宪法规定者为限”,却于事无补。张謇也认清了大势已去的现实:“曾未弥月,而响应已十二三省。人心决去,大事可知……舍共和无可为和平之结果,趋势然也。” 南北议和开始后,凭借与袁世凯的私交,张謇斡旋于两派之间,最终促成袁世凯“逼宫退位”。 诚然,清廷已亡,改良之路,谁来继续主持? 在他心中,此时能够稳定大局的,唯有袁世凯。离开孙中山,他立即以在野身份为袁氏上台出谋划策。 但是,袁氏当国,动荡依旧。 到这一年9月,“二次革命”被镇压,和平再度来临。10月,年逾六十的张謇欣然就任国民政府农商总长兼全国水利局总裁,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他发现袁世凯变得越来越不可理解。 上台伊始,袁世凯先后解散国会,废除《临时约法》,并改行总统制,大踏步走向复辟。张謇的失望与日俱增。他在1914年9月致友人的一封信函中写道:“世事政局,无可复言……人莫哀于心死,国莫哀于民亡。”他所期待的稳定发展的环境,始终不得。 1915年4月,袁世凯批准了张謇辞去农商总长的请求。8月,试图做最后努力的张謇面见袁世凯,力劝其悬崖勒马、放弃帝制。“陈是非、说利害,反复更端至两小时之久。”袁世凯就是不听。 1916年6月,在举国一致的反袁声浪中,袁世凯病死。张謇听到消息后,在日记里感叹:“三十年更事之才,三千年来未有之会,可以成第一流人,而卒败群小之手。谓天之训迪吾民乎?抑人之自为而已。” 这位自晚清以来立志改良中国的士子,被辛亥之后的一场场风雨冲刷得心力交瘁,已然太累了。当国务总理段祺瑞电邀其北上时,张謇断然拒绝。一生政事,至此告一段落。 回到家乡南通,那里还有梦想可以继续。 自治之殇 值得张謇欣慰的一件事是,自1899年艰难开工,大生纱厂一路走高,到1908年累计纯利达160多万两。此间他又创建了通海垦牧公司、同仁泰盐业公司等企业,利润直线攀高。富足的经济实力下,他在南通继续自己的改良梦。他曾对通海垦牧公司的股东们说:“借各股东资本之力,以成鄙人建设一新世界雏型之志。”后来,张謇将南通“地方自治”称为“村落主义”。 原本,偏居一隅的南通“十字街放个爆竹,全城听得见”,人口不过四万,没有机器生产。为了将步子迈得再快一点,大生向交通运输、酿酒、制铁、电话、印刷等行业四处出击,还哺育了南通大量的公益机构,包括240多所小学、6所专科学校、1座博物馆、1座图书馆、1个气象台、16家慈善机构等。经过张謇三十余年的经营,南通具备了现代化城市的雏形。 但是,张謇将改良社会的重担,肩负在一个企业身上,这无异于小马拉大车。过于随意的资金抽取,滥生的子公司、孙公司,使得表面辉煌的大生集团,实际千疮百孔。 最要命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1915年离开政坛后,张謇依旧疲于应付袁世凯死后混乱的时局。1922年直奉战争,1924年的江浙战争及第二次直奉战争,均令大生损失惨重,张謇在一首诗中愁道:“太平在何时,今年待明年。” 由于唯恐遭到外界扰乱,张謇极力维持南通的封闭。五四运动爆发,他严令学生不得参与;为了防止资金外流,他甚至反对外地人在南通谋利。 1922年来南通调查的日本人驹井德三发现:“今江北一带,仿佛以张公为元首之国。”有知情者回忆,当时南通一些百姓,有了纠纷,往往不到县公署,而到张謇的哥哥张詧主持的农商两会去告状。张詧一见公事便批,批起来还洋洋洒洒一大套,大半凭意气行事。 然而,脆弱的自治,终究无法在时代的荡涤中保全。1922年,随着持续走红的纱布市场突然暴跌,积弊甚多的大生纱厂顿时一蹶不振。1925年,大生的债务达906万两,占全部资产的65.7%。这年7月,张謇被迫将全部企业交给债权人江浙财团接办,一生心血付诸东流。南通自治自此没了经济支撑,走向衰落。 此前,张謇在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感慨万千:“謇不幸而生中国,不幸而生今之时代,尤不幸而抱欲为中国伸眉、书生吐气之志愿。致以嚼然自待之身,溷秽浊不伦之俗。” “ 其实,最深的憾事,张謇心中早有定论——“一生之忧患、学问、出处,亦尝记其大者,而莫大于立宪之成毁。”不知道晚年张謇说出这句话时,眼前是否会浮现出1911年那个夜晚,武昌城中的熊熊大火。 改良一梦,恍若隔世。 (责编:YeL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