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骨扬灰散作尘,一生伴虎有余辛。 先机抱器归张楚,晚节藏鈎赚大秦。 始信秀才能造反,更无宰相解安民。 万千寒士应垂泪,谁为神州护早春。 周恩来死在一九七六年一月,火化后骨灰遍撒在中国大陆,据说这是执行他的遗志。上面引的一首律诗便是我在那个时候写的,曾以“观于海者”的笔名发表在香港的《明报月刊》上。不久, 从发大是大非的立场说, 周恩来的组织能力和灵活手腕早在巴黎时代便已充分显露,即使是他的政敌也不能不承认。(可看李璜《学钝室回忆录》,第四、五、六各章)但以思想的成熟、对中国和世界的历史与现状的认识、以及对中国前途的设想而言,他的水平和当时中国一般二十岁左右的知识份子也不过在伯仲之间,又受党与第三国际的约束,便已不可能再有个人的见解。这正如中古时代天主教的神职人员一样,既不可能对“上帝”发生任何怀疑,也不敢对教廷的决策表示一丝一毫的异议。我们必须首先着眼于此,才能开始了解周恩来在中共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 最近几年来,评论周恩来的人似乎越来越多,大致有两极化的倾向。一方面,直接间接受过周恩来的“保护”的人,尤其是仍然认同于中共所领导的“革命”的人,对他是肯定的、赞扬的。一九八〇年八月邓小平对意大利记者法拉奇的谈话可为代表。他强调周恩来是“同志们和人民很尊敬的人。”对于周在“文革” 期紧紧跟随着毛泽东的表现,邓小平这样为他辩护:“他处的地位十分困难,他说了好多违心的话,做了好多违心的事。但人民原谅他。因为他不做这些事,不说这些话,他自己也保不住,他不能在其中起中和作用,起减少损失的作用。他保护了相当一批人。”从受过他保护的邓小平的立场上说,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是很持平的。但另一方面,从否定中共“革命”的立场上出发(这样的人现在多来自大陆内部),论者对周恩来则毫无恕辞,认定他是“逢君之恶”、“助纣为虐”的“佞臣”。(事实上,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中不少文章说孔子是“巧伪人”,即使影射周为“佞臣”,不过用意不同而已。)这一道德判断也有大量的事实为根据。 这种两极化的评价恰合于古人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其间无调和的余地,也不必调和,每个人尽可依据自己的观点而选择其中之一。我虽是学历史的人,但对于中国传统史学中褒贬观点并无兴趣。下面只想扼要地谈周恩来为什么会落到邓小平所说的“处的地位十分困难”的情况,以至于非“助纣为虐”不可。 我在去年为“人间”所写<打天下的光棍——毛泽东一生的三部曲>一文中,已指出中共主要是由两派“边缘人”所构成的,一派来自城市,一派来自农村。这里让我再补充一下我的论点。所谓“边缘人”是指中共党内大多数的成份而言,并不包括初创党时的少数领袖,如陈独秀与李大钊。事实上,第三国际最初正是要陈、李这一类有声望的人出面领导,才能有号召力。但通查中共党史便可发现,党内领导权是逐步向边缘移动。陈独秀在武汉以后便遭贬斥,李大钊如不先死也绝无幸理。及至中共在城市暴动一再失败,“革命”基地转移到江西,领导权便更进一步从城市边缘人转入农村边缘人之手了。这两派边缘人当然不可能是绝对的泾渭分明:城市知识份子也有出身农村的,农村边缘人也有受过城市教育的洗礼的。但“革命”的重心究竟放在城市还是农村则是两派分野的一条主线。三〇年代中期以后,特别是中共进入陕北以后,两派争论基本上已成过去,中共已只能在农村中谋生存与发展了。这时城市边缘人已不得不受农村边缘人的支配,莫斯科的影响虽未中断,但已相当遥远而微弱。正是在这一情况下,周恩来见机最早,向毛泽东全面输诚,其象征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周恩来到延安以后便已澈底认识到:中共要想夺取全国政权,只有走毛泽东所规划的“乡村包围城市”的路线。所以他臣服于毛,也许真是“心悦诚服”。至今中共党内的意见仍认为毛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完全正确”,一九五六年以前大体上还算不错。(例如李锐<关于毛泽东功过是非的一些看法>一文,收在《毛泽东早年与晚年》一书中,贵州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二)说穿了,他们推崇毛的只有一件事,即打下了江山。甚至所谓“民主人士”中的老一辈人,包括梁漱溟在内,都对毛五体投地。其原因也在于他们对国民党政权虽十分不满,却始终无可奈何。想不到毛竟能奇迹般地完成这一“大业”。(可看戴晴、郑直淑<毛泽东与梁漱溟的历史公案>,收在《毛泽东轶事》中,湖南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九)古人说,“君以此始,必以此终”,人在什么地方成果,最后往往会在什么地方失败。中共靠毛泽东“得天下”,但也因毛泽东而终不能“治天下”。进城以后,城市边缘人和集中代表了农村边缘人的毛泽东便开始同床异梦了。周恩来和刘少奇、陈云等人当然向往着苏联革命后所实施的经济建设,但毛泽东却仍陶醉在“打天下”的境界之中。(他驳梁漱溟“得天下易而治天下难”之说,特别强调“治天下固然难,得天下也不容易啊!”这是他们两人一九五〇年第一次的谈天,毛的心态已不可掩。)在第一个五年计划实施之后,毛已不能忍耐“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寂寞。他后来评《水浒》说,上了梁山,晁盖便被“架空”,这种感觉大概在一九五六年便已浮现。他仍然要继续“革命”,不能过正规化的日常生活(这正是韦伯所说的“routinization”)。这样一来,周恩来便首当其冲。李锐说: 毛泽东终于把对他的个人崇拜当做他的理想社会的实践手段之一。他不满意周恩来主持的国务院的工作,特别不满于一九五六年的“反冒进”,决定自己到前台来亲自抓工作、抓经济,从而领导一场“大跃进”。(前引书,页三一五)对毛的“个人崇拜”早起于延安时代,这是城市知识份子向毛臣服的一种表示,刘少奇首先提出了“毛泽东思想”的说法;一九四三年中共政治局又正式赋予毛以“最后决定之权”。毛的“绝对权威”已无人能违抗了。我清楚地记得,一九四九年五月间,我在上海读到《大公报》上王芸生在北平所写的一篇报导,说周恩来在一个集会上讲话,强调人必须在政治上、思想上不断追求进步,即使是毛主席也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三天以后,王芸生立刻再发一则电讯,更正三天以前的报导,说周氏的原话是说只有毛才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王芸生是最著名的记者,当时正取媚于新政权惟恐不及,他不可能会闹这样大的错误。这篇讲话,到了一九七八年十月才刊在《人民日报》上,题为<学习毛泽东>,原文也许已动过手术,但大至确在说明毛泽东不断在追求进步,至少可证王芸生的最初报导是正确无误的。这个故事颇足说明周恩来为什么对毛不得不百依百顺。那时候刚入城,周恩来也许想向外界表示一下他们的“党内民主”,但党内立即有了反应,也许是毛本人不悦,也或许是左右谄媚之人的挑剔。终于逼使周不得不赶快否认对毛说过稍有“不敬”的话。城市边缘人已挽不回乡村“光棍”的强横霸道了。经过这个风波,再加上一九五六年“反冒进”遭到毛的指斥,周恩来已吓破了胆,从此“南人不复反矣”。 一九七八年我在北京参观“历史博物馆”,其中有一个展览是说明周恩来对毛泽东怎样的无限忠诚和爱戴。展览的文字说:毛在西柏坡时,又一次决定第二天到某一地方乘船,周则在当天晚上先到那只船上,亲自坐一坐毛明天要坐的椅子,看看有否舒适,是否安全。最后我又读到毛的一个卫士记载:毛在四七年渡黄河时,周抢先在浮桥上走了一个来回,也是为了证明浮桥是不是稳当。这正是孟子所谓以“妾妇之道事君”,那里有半点“宰相”的体统?但我们也许不能用儒家的观点来苛责于周,也许在周的心中,他已打定主意作“革命的螺丝钉”了。这里面的分寸,只有周本人才知道,甚至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周恩来作了二十七年的国务院总理,相当于古代中国的“宰相”。但是他在这二十七年中完全没有施展自己抱负的可能,他所能做的是在毛泽东一而再、再而三闯下大祸之后,慢慢收拾残局,但表面上他还要跟着一起闯祸,并鼓其如簧之舌极力说明毛的“祸”如何闯得好,正是“人民”所需要的。如果以传统的“宰相”来衡量他,他如何能望王安石、甚至张居正于万一?如果以西方的政治家来衡量他,他又何曾有半点足以称道的“政绩”?然而在他来说,这确确实实是“非不为也,乃不能也”。他所处的是“乱世”、所事的是“ “霸才无主始怜君”(温庭筠<过陈琳墓>句),大可以借以咏周恩来了。所以,在将来中共的历史上,他的地位还会在邓小平之下,因为后者毕竟开创了自己的时代。 (责编:Beatl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