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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漫忆厚泽 作新斯人(2)
时间:2010-09-10 来源:作者赐稿 作者:余世存 被查看:
厚泽先生是我知道的中共党内高层最早用电脑的人之一,他比我用得还要早。我在《战略与管理》做编辑的时候开始学习电脑,那时就听说厚泽先生一天有好几小时泡在网上。他的知识、信息一点儿也不陈旧。我曾称道说,近代以来,只有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知识的发展演进跟世界知识同步;而当代的落伍几乎无人关注。这其中,只有少数人,能够做到精神和知识的世界同步性,厚泽先生就是这少数人之一。他真的是像海绵一样吸取并站在人类思想的高端。

我批评贾府的焦大,当代社会的二丑,痛陈时代进入了一个次法西斯时代,……这些文字厚泽在网上都看到了,他见了我竖起大姆指,并几次不厌其烦地把电子邮件告诉我,要我把新作给他看。我明白他早已不是贾府的一员了。

我曾经幻想跟厚泽先生交流得深入一些。他被人称为中国的戈尔巴乔夫,我曾问他是否听到此传闻,他说有此一说。但说得深层问题,其实是没有的,现实问题都在那里摆着,有什么深一些浅一些呢,他提常人政治、阳光政治其实就有此意思。大有深意其实平常。次法西斯时代,这架没有灵魂的机器只是在平常运转而已,如何调整方向,政治家企业家思想家们不需要有多么深刻伟大,不需要阴谋晦涩,只要尊重常识,尊重常人而已。

前年秋,我到福建连城,遇到参加项南纪念会的厚泽先生,他见到我,非常开心。他还是关心国是,只不过他的视野更开阔了,他问我世界范围内的经济社会危机会否带来社会思潮的左倾,我以历史不走回头路走了也是闹剧的话来宽慰他。他问起我做什么,我说兴趣转到中国古典中去了,他点点头。我问他做地方大员时,统治的特务手段是否渗透到乡村,是否每个乡村都有了线人;他说不是,那时的干群关系还是不错的。说起大理,他要我有机会到苍山西边的村里去看看,那里有几百年的核桃树,有意思得很。我以为他是想知道那里的村民如何了,我后来去村里小住,一再看着那些核桃树,想起厚泽先生,突然想到这百年千年的老树给予厚泽的意象远非民生那么简单。穆旦的诗一下子涌上心头,我不禁伤感我们中国人多终其一生只能做一颗颗种子而已,无能开结出这穿透时空的花实色相。

  

我们和耶苏一样,给我们你给他的欢乐,

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

在非我之中扩大我自己,

让我们体验我们朝你的飞扬,在不断连续的事物里,

让我们违反自己,拥抱一片广大的面积,

 

主呵,我们这样的欢乐失散到哪里去了

 

因为我们生活着却没有中心

我们有很多中心

我们的很多中心不断地冲突,

或者我们放弃

生活变为争取生活,我们一生永远在准备而没有生活,

三千年的丰富枯死在种子里而我们是在继续……

 

主呵,我们衷心的痛惜失散到哪里去了

 

每日每夜,我们计算增加一点钱财,

每日每夜,我们度量这人或那人对我们的态度,

每日每夜,我们创造社会给我们划定的一些前途,

主呵,我们生来的自由失散到哪里去了

  

我回到大理的时候,跟厚泽先生通邮。他很快给我发来他的照片,我称道他的“玉照”照得好,把一个忧患的仁者志者形象照出来了。到大年三十,我写下四十生日自寿诗,呈厚泽先生,他回复说:我元月住院作口腔手术,已于前日回家,没大问题,愿你好好宁静下来,观察思考,未来需要办的事还多啦。保重保重。

到三月份,我住进巍宝山长春洞。在道观里无事,上网看到“老头会”的老人们挺胡,说是要站在一起,看到厚泽先生的名字,很是诧异,很快又看到文章说这是某人代厚泽先生强签的名字。想到厚泽先生寄赠我的照片,就口占了几章打油诗,名为“题赠朱厚泽先生”,给厚泽先生发过去。

革命家风多威权,圣徒心地遵至善

戈巴契夫中国命,百年称道在三宽

门窗路径已惘然,懒与宵小讨立宪

别有衷心谢时望,签名上奏是乡愿

东土变易虽枉然,一息尚在求善缘

论世忘却三公贵,风雷悲悯少年看

地仰天俯真信然,蝴蝶飓风也相关

民我同胞物我与,无声无臭厚则宽

很快收到厚泽先生的回复:“世存老弟:谢谢你的来信和题诗.传上京郊照片一张.略表心意吧.如有空,请将电话相告.祝好.朱老头 20090315 0:05“朱老头”传给我的照片居然是我的一张照片,几年前我们在郊区玩儿,他偷拍了我,我都不知道。事隔多年,他居然随手能找到我的照片寄给我。这是我这样的书生做不来的。他要我告诉电话的事我忘得干干净净,这次写怀念厚泽先生的文章,才想起此事。他太寂寞了,一定有话要跟我说,只是我远在天边,尚未能让自己适得其所。

但我相信厚泽先生能够理解,正如我能感受到他纯良的心地。我们努力了,这就够了。无论我们作为一颗种子是否开花结实,我们不曾受时世的污染,这就够了。

网上流传现场的朋友短信说:朱厚泽先生辞世的那一刻,雷声大作,风雨交加,医院的院坝里,一地白花!若不是亲眼见到,真难以置信。

我因种子意象想到厚泽先生,不禁想起唐人在他们天才的诗人李商隐辞世时写的挽诗: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但网友的短信让我明认,厚泽先生作为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希有的圣贤和大地种子不必抱憾,我们也不必抱憾。他做了他该做的,他不得他该要的。天地也因此为他送行,在母亲节这一天让他回到永久的故乡。他是一个真正的大解脱者,罗汉,真正的无位真人,一个足以风行百代的中国人。  

十一

王安石辞世时,他的不可戴天的政敌司马光主张“尚宜优加厚礼”,因此哲宗皇帝对王安石追赠太傅称号。他的另一敌人苏轼时任中书舍人,负责为皇帝起草诰命。苏东坡跟司马光一样超越了政见,站在更高的层次,为王安石盖棺定论。苏东坡写道:“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 苏东坡向自己的敌人致敬,因为他们共和才有生命,才有美。

这位不世出的宋代才子为皇帝代笔,为他时代的圣贤和大地种子送行,因为他看出了种子的示范效应:“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

如果我们公正地看厚泽先生,他也正是我们时代“作新斯人”的典范!

                                           2010年5月9写于北京

 

(责编:Ye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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