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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夫:雅俗共赏吴冠中
时间:2010-08-31 来源:《开放》2010年第8期 作者:牧夫 被查看:

 

 

  一代名画家吴冠中六月二十五日辞世,享年九十一岁。作为一名他的仰慕者感到一种莫名的震撼。翻阅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我对他的专访,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当年他七十三岁,因为「高昌遗址」一画拍卖二百万港元高价,来香港举行画展,我去新世纪海景酒店和他有一席之谈。对于他和他的艺术,在开放杂志创刊五周年那期上作了基本的介绍。他说高昌那画的拍卖,他一分钱都没有拿到,与他无关。可见他已名满天下,那年法国文化部颁授「法国文化艺术最高勋位」给他,零二年又授予他法兰西学院通讯院士。这是中国画家无人所及的在西方画坛取得的最高荣誉。

 

  奋斗在两大画派竞争的时代

 

  十八年来,是他丰盛的晚年。几乎世界各大都会都举办他的画展,他风尘仆仆周游列国,接受各种名衔和荣誉,而且画作不断,还出版了自传和文集,他的画持续地在拍卖市场占据高价位置。更重要的是他还像一个美院学生那样,继续到各地写生。被年轻一代称为「铁屁股」||他从十七岁考入杭州艺专学画,和美术结缘七十四年,展现了一个忠于艺术、忠于自我的画家的一生。

 

  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走完这「天涯路」遭遇了怎样的艰辛?他曾经告诉我:「不要儿子学画,太苦了,需要整个生命的燃烧、际遇和才华,否则就是空头的冒险。」他三个儿子学文、学电、学医,没有一个做他的接班人。

 

  吴冠中出身贫寒,他的艺术人生适逢中国二十世纪最动乱的时期。其一生可分三个三十年来看,前三十岁虽有战乱,他属幸运,在人杰地灵的江浙,得现代美术薰陶之先(徐悲鸿、刘海粟都是他江苏宜兴同乡),考上公费留法深造。一九五○从巴黎返回中国的三十年,却成为红色艺术的异己份子,批判对象。后三十年才是他的艺术奋斗开花结果、大器晚成的阶段。他的经历反映中国走上现代化之路的曲折。虽然这条路还看不到尽头。

 

  三年前,吴冠中公开放言批评徐悲鸿,是一个内涵很深的事件。二十世纪中国人学西方,社会与自然科学是以美国马首是瞻,次为日本,故大批文化名人如胡适、鲁迅等不是留美就是留日。艺术上则以巴黎为圣殿,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吴大羽、吴冠中一大批都是留法生。然而,法国艺术流派,已从十八世纪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印象主义,走向二十世纪的抽象主义兴起。一九○六年前后毕卡索立体主义和马蒂斯野兽派的出现,震撼整个绘画传统,颠覆写实主义绘画明暗、比例、透视的一系列准则。从此,近百年来的现代艺术就成为写实与抽象两大派争奇斗艳的竞技场。

 

  中共画坛承接苏俄现实主义传统

 

  徐悲鸿(1895-1953)和吴冠中虽然相差一代人的岁数(二十四岁),却成为中国画坛两位集大成的对立派大家:徐师从写实主义,吴追随抽象主义,他们艺术上的分歧和争斗持续半个世纪。而且还扯上民族大义和政治路线。

 

  必须说明的是,在西方艺术二十世纪出现重大发展的同时,由于共产主义的崛起,从苏联到中国出现了一个强大的写实画派,这个写实派的实力和影响延至今天。

 

  俄罗斯造型艺术在十九世纪突破西欧古典派传统造就一个「巡回展览画派」,出了一批杰出的画家如列宾、苏里科夫、列维坦,谢洛夫等,这派画家有强烈的民族、民主使命感,批判沙皇专制制度,艺术上追求再现生活的真实。巡回画派的宗旨和十月革命的文化规范相吻合,苏共当权之后,巡回画派的写实风格便收纳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艺术范本,进而转化为斯大林独裁统治的宣传工具。苏俄一批名画家,无不在描绘伟大领袖、工农兵革命英雄题材上大显身手。

 

  受孕于苏共革命的中共,一九四九年掌权后,无庸赘言,美术方面绝对一边倒,以苏为师,已是官方的政策。加上中国西画基础原就极为薄弱,那些俄国和苏联的名画复制品,令中国美术爱好者大开眼界......在巴黎练得一手精到写实功夫的徐悲鸿于是躬逢其盛,加上他的左翼背景,便成为四九年后的全国美协主席、中央美院院长。所以吴冠中说他「力量很大」。徐悲鸿病逝世于一九五三年,终年只得五十八岁。但也就避过了后来的反右及文革的一系列灾难,迄今他在中国画坛的一代宗师地位,从官方到民间都不可动摇。

 

  在艺术上,徐悲鸿造诣超凡者,是他的素描和水墨画马。笔者早年习画就从临摹他的素描入门,尤其他在法国画的几幅人体写生,色块、线条处理之妙,真是精致无与伦比,而他那潇洒的骏马更是人见人爱而品味高雅。但是,悲鸿在对待现代派美术上却留下一个大缺陷,他完全服膺写实路线,对西方现代潮流采取严厉的抵制贬斥态度。他对学生说,你要学毕卡索就不要来美院。认为毕卡索、马蒂斯不可学。而官方的宣示,则是将西方现代派斥为垃圾、颓废、堕落,文艺要为政治服务,工农兵形象还要「高大全」。徐悲鸿在美术界当权时,虽然还没有发展后来六十年代美术完全沦为御用为暴政粉饰的地步,但他唯写实是从的美学路线是有奠基作用的。

 

  吴冠中画风面对三派势力的反对

 

  再回到吴冠中来。那是另一番情景。他在法国学画师法苏弗尔教授,学的不是学院派的具象写实技巧,而是用意象手法,讲究夸张、变形、错觉、整体的结构,追求意境而不是形似。他说老师「影响我终身的艺术创作与人生道路」。带着这样脱胎换骨的艺术浸染回到中国,进入徐悲源的写实艺术大本营中央美院,将遭到如何的困窘便可想而知了。他满怀热心介绍西方艺术,致力于中西结合。但是,讲课,学生说听不懂,他素描没有写实派漂亮,他画出的人物被认为「丑化工农兵」,完全格格不入。他觉得那些满脸放红光的人物,不是艺术,是虚假的东西。于是待了三年被调到清华大学建筑系,那是徐悲鸿去世之前。他认为是徐炒了他鱿鱼。他的形式主义已被批判。后来又调工艺美术学院,文革下放劳动。但是,他的画笔没有枯萎,他艺术没有放弃个人的探索。

 

  吴冠中远离了红彤彤的主流画界,又是一个搞现代派的人物,但幸运地逃脱反右和文革两场大劫,那是偶然因素。反右鸣放时,他正带学生在边远地区写生,赶不回来「放炮」;文革时,他又因不被信任讲课,没有机会向学生「放毒」,而免遭批斗。他九一年曾告诉我,他是中共党员,不知道是不是以此为护身符?但他度过浩劫,也有痛心的损失:风暴前夕,毁掉了家中所有的作品,大约几百张。

 

  就这样,在他形容的「不断打击、不断打击、永远打击」的环境中度过了二、三十年,直到文革后,几乎一觉醒来,成为中国现代艺术的领军人物,在改革开放的口号下,文化上的新潮翻涌,作为一种非政治性的艺术表现形式,自然是百无禁忌了。然而,中国绘画的主流仍然是保守的写实传统,素描还是投考美院的敲门砖,压制解除了,荣誉回归了,但是,吴冠中在老年的成就上,还是面对着三派势力的对抗,虽然这种对抗已比较文明。

 

  据吴冠中说:一派是徐悲鸿派,虽不再给他扣「资产阶级的形式主义堡垒」的大帽子,但这派画家是画界的实力阶层,他们仍不愿让现代派与学院派平起平坐,仍然不放松写实主义的主导地位。这是吴冠中不久前高调批判徐悲鸿是「美盲」,独霸中国的写实主义「只是一种技术」的背景;另一派是延安出来的美术干部,这些人虽不多,但长期占据美术界的领导位置,他们的权力影响不容低估,吴冠中特别评论其中的一位:江丰。江是徐悲鸿之后的美院院长和美协主席,虽然五七年当了右派,委屈二十年。吴冠中说,那真是莫大的讽刺,江丰绝对是美术界的左派,即使在他平反复出后,仍然是视形式美、抽象美为洪水猛兽,深恶痛绝。江丰曾经两次在会议上攻击抽象派,激动到晕倒,第二次竟无法抢救而去世。吴冠中说他是「为保卫写实主义攻击抽象派而牺牲」。那是一九八二年,江丰七十二岁。

 

  第三派是传统的国画派。他们也不喜欢吴冠中,吴冠中则奚落他们迂腐、井底之蛙,「笔墨等于零」,他点评名家的不足:潘天寿画面太窄、李可染变的有限、黄宾虹不值得重视、张大千令人反感。

 

  追求形式美,终成一代大师

 

  他最得罪人的言论是主张撤销各级美协、画院,指责它们是衙门,是官僚,「养了一大群不下蛋的鸡」......自然在画界引起很大争议。很多人尤其不满意他对徐悲鸿的批评。现实主义的扞卫者们强调徐悲鸿的艺术主张具有「强国工具色彩」,来自于二十世纪中国陷于亡国灭种边缘的忧患意识,因为新文化运动所求之科学、理性是救国的必由之路,而写实主义正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之上,指吴冠中否定徐悲鸿的绘画思想「过于浅薄」。

 

  殊不知这是吴冠中自觉不自觉地触及了中共极权体制在文化领域的痛点。不少画家,一样度过那惨烈的毫无艺术尊严的年代,都不愿今天再看到一场意识形态的争论,那是痛心疾首的事。吴冠中在生命的最后年头发起对写实派的追讨,显然不能简化为个人恩怨,他已梦想成真,所为何来?他最后的四幅画作赠与香港,或许透露了一点内心的真谛||原来他和赵无极是同道的抽象主义者。那几幅画(见明报月刊)已经完全没有具象的痕迹,那是他的「幻影」,他的「休闲」,回到他的「巢」中,他的「梦醒」了。

 

  笔者年少时就沉迷于美术,「不务正业」自学有得,接受的完全是写实派的薰陶。记得在北京观赏罗工柳留苏回来的油画展,哥萨克、女人体、河畔风景,无不五体投地。对于西方现代流派,一直莫名其妙。时至今日也不理解、不喜欢毕卡索,尤其厌恶立体派,犹如肢解人体,其画价值连城也不屑一顾。在美国许多大美术馆看到的,依然是以古典派绘画为主的陈列,现代派仅占一角,门可罗雀。

 

  然而,吴冠中的作品八十年代一出笼,我就忘情地投入,犹如拥抱久别的情人。余未痴迷,深知他的抽象艺术并非「鬼画桃符」随心所欲,而只是追求「形式美」,将现实作美的变形于画面,将景物的内涵提炼为色块线条,那是意境的升华,和传统国画的写意传神并无二致,并且充满了中国的情趣,给人以超越凡俗的美的享受。因而老少咸宜,雅俗共赏。我终于被他征服||他的艺术高于写实。只是仍保留:不必完全否定写实主义的存在和历史价值,尤其写实主义演变到印象派阶段,那也是人类文化长廊中的瑰宝。

 

  吴冠中的自我论定是:

 

  「我的开拓性在于使中国绘画,包括油画和水墨都走向了世界。在古今中外的范围内,我的画绝对是一个新的品种,是从未曾存在过的,是我创造的......对此我非常自信。」(一九九九年第五期《中华文化画报》)。

 

  吴冠中是个民族主义者,是个唯美主义者,最后成为一位大师。

 

  二○一○年七月二十八日

 

(责编:Beat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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