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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骋华:谁的西域:读《元西域人华化考》后
时间:2011-09-08 来源:共识网 作者:唐骋华 被查看:

 

 

 

 陈垣先生的《元西域人华化考》完成于192310月,近90年过去了,早已和《元也里可温教考》《通鉴胡注表微》《史讳举例》等一起,成为元史领域的经典之作。

 

  陈垣自称无所师承,但从学术源流的角度看,其治学着力点,相当一部分与清中叶以降兴起的“边疆史地学”重叠。同属这条脉络的,还有钱大昕、龚自珍、魏源、王国维、陈寅恪、冯家昇等。传统学术,无论儒、道,都很少超出中原即所谓“诸夏”的范畴,一部“中国文明史”多为“中原文明史”。满洲、蒙古、西藏、西域(主要指今新疆)等广大地区,常被忽略不计。

 

  边疆史地学则以上述“化外之地”为研究对象。美国学者拉铁摩尔在《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里,从边疆史视角出发,把满、蒙、藏、新划为各具独立特征的四大部分,与传统意义上的“华夏”相区别。拉铁摩尔自有其道理。历史上,上述地区均产生了各具特色的文明。只不过用中原文明的眼光打量,这些异域文明层次低,“蛮夷”而已。

 

  由此观照《元西域人华化考》,就显得饶有趣味了。严格说,此书的标题应改为《元入中国之西域人华化考》。因为陈垣所谓的“华化”,并非中原文明向西“化”到西域去,而是“化”掉移居中原的西域人。他之所以做此限定,我想,不仅是后一项工作容易做,更由于前一项工作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不符合基本史实。

 

  中原政权和西域诸国的关系,是颇为反复的。三代太远,存而不论,汉、唐为经营西域,投入了大量精力。

 

  汉朝受来自西北方的匈奴侵扰,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欲联合大月氏共击之。这是中原政权和西域正式联系的开端。显然,此前“西域三十六国”的起源、发展和中原甚少关联,它们有自己的历史。汉朝接通西域后,并不打算郡县之,其政策是联合、羁縻、控制,目的是抵御匈奴侵犯和保护贸易通道。

 

  汉以河西四郡作依托,先通过控制丝绸之路的要冲楼兰(鄯善)进而控制西域,后取得了对另一要冲车师(高昌前身)的控制权,并设戊己校尉,东汉时又置西域长史府。按谭其骧主编的《简明中国历史地图集》之《东汉时期全图》,西域长史府管辖范围辽阔,最西可抵达葱岭(帕米尔高原)。但实际上,中原政权对西域诸国的控制时有时无,那些夹在汉、匈两大政治势力间的小国,也是见风使舵、立场摇摆。

 

  以楼兰为例。汉朝在楼兰屯田驻军前,楼兰王对汉、匈两面讨好。《汉书?西域传》录有他对汉武帝说的一句话,道尽了地缘政治的精髓:“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直至汉昭帝遣将杀了亲匈奴的楼兰王安归,扶持了新王,并迁都、驻军,楼兰才算“不两属”。

 

  控制车师国后,中原政权对西域的影响力达到了第一个高峰,却也就此止步。两汉时期,楼兰、车师一线始终是“前沿阵地”,德国学者赫尔曼总结:“对于西方各国只要求纳贡就满足了。”因西北前线的将领长期手握重兵,还造成了尾大不掉、反咬一口的局面——董卓就是戊己校尉出身。

 

  此后,随着内部动荡,中原政权对西域的控制力骤减,直到唐朝始大力经营。640年,唐灭高昌(汉车师,今新疆吐鲁番)设西州。张广达先生指出,为巩固统治,唐朝在西州建立了州、县制,“推行整套的乡里、城防、邻保制度”;同时置安西都护府,构成了“内地行政制度和边疆军事镇守相结合的一种体制”。

 

  以西州为据点,唐王朝的势力逐渐向中亚腹地延伸。658年,安西都护府移至龟兹(以今库车为中心)。不过,“它在西域建立的秩序很快受到吐蕃的挑战。”663年,吐蕃灭吐谷浑,不久攻陷安西四镇。几经拉锯,唐朝的势力最远曾到达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但对待西域诸国,唐朝仍以羁縻为主,并不轻易灭国。张广达说:“史料表明,四镇都督、刺史确实均由各(西域)该国国王或首领充任。”至于“华化”,那是远远谈不上的。

 

  和汉朝一样,每当内部发生混乱,帝国的势力便急剧收缩。趁安史之乱,吐蕃势力高涨,鼎盛时夺得河西和陇右地区,完全控制了西域。中原政权和西域的联系,被掐断了。之后的北宋,西北方面临党项人建立的西夏国,政权最西只到西宁。南宋则连与西夏接壤之地也尽为金兵所夺,和西域已毫无瓜葛。元兴,扭转了这一局面,西域除一部分先后归入窝阔台汗国和察合台汗国,大部分属忽必烈汗。中原和西域再度接通,这就是陈垣在《元西域人华化考》中说的:

 

  “盖自辽、金、宋偏安以后,南北隔绝者三百年,至元而门户洞开,西北拓地数万里,色目人杂居汉地无禁,所有中国之声明文物,一旦尽发无遗,西域人羡慕之余,不觉事事为之仿效。”(页132

 

  说中原和西域的联系因元朝而恢复,是正确的,需要辨析的是,宋亡于元,乃汉族被异族(无贬义)征服,所以“至元而门户洞开”,并不能等同于中原政权恢复了对西域的经营,要经营,那也是蒙古人的事。

 

  陈垣当然明白这一点。他1880年生于广东新会,青年时代即投身革命运动。25岁那年,陈垣加入同盟会,任广东支部评议员,同年和友人创办《时事画报》于广州,鼓吹排满革命。辛亥后,陈垣当选为众议员。

 

  当时,革命党人喜欢揭露元朝的异族统治,陈垣也不例外。陈智超(陈垣之孙)在给《元西域人华化考》作的导读里写道:“陈垣先生在辛亥革命前所写的抨击清朝政府的文章中,有一些也是借揭露元代的民族压迫和专制统治而影射清朝的。”既如此,陈垣为何后来又转而肯定起了元代对“华化”的贡献呢?陈智超的解释是:

 

  “清朝的统治被推翻了,形势发生了变化,启发他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元朝的得失。中国积贫积弱的现实,使他想到了正是元朝在中国历史上建立了空前规模的大帝国……大批过去被隔绝的外国人以及西北少数民族,来到了中国,来到了中国的中原地区,接触了中华文化,受到感染,为之同化。阐明这一历史事实,正符合他要唤醒国人,振兴中华文化的目的。”(见导读)

 

  这段话勾勒了陈垣的用意,但离洞烛幽微尚有差距。陈垣是1912年对政治失望,返回书斋的。1917年完成《元也里可温教考》,1923年完成《元西域人华化考》,就其研究领域而言,元史、西北史、中国基督教史在大众眼里均为“冷门”,既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但陈垣从不是单纯的书斋型学者,他是有深切怀抱的。

 

  1964年,陈垣在致读者的信中说:“此书著于中国被人最看不起之时,又值有人主张全盘西化之日,故其言如此。”(转引自导读)实则此书所述之元朝,“中国”也恰恰处在“被人最看不起之时”,汉人多沦为“四等公民”,蒙古人、色目人高踞其上。于是,陈垣究竟想解释什么,就很清楚了:哪怕异族军事上、政治上征服了汉族,博大精深的汉文明也将“华化”他们。“吾之为是篇,亦以证明西域人之同化中国而已。”(页34

 

  放到更加广阔的历史背景考察,陈垣的雄心还不止于此。他的学生郑天挺回忆,1921年陈垣曾说:“现在中外学者谈汉学,不是说巴黎如何,就是说西京(日本京都),没有提中国的。我们应当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夺回北京。”两年后,他写就《元西域人华化考》,正是履践豪言的具体产物。陈垣的另一位学生翁独健也回忆:“1928年,当时我是大学一年级学生,在课堂上听到陈垣教授甚有感慨地说过这样的话:今天汉学的中心在巴黎,日本人想把它抢到东京,我们要把它夺回到北京。”(均转引自导读)

 

  “西域人之同化中国”“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当为陈垣的治学动力,也是暗涌于他治学心态中的“潜流”。1949511,陈垣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公开信,劝胡适“正视现实”“转向人民”“翻然觉悟”,回国接受思想改造。胡适断言此信大部分是伪造的,理由为“先生不会写白话文”。胡适恐怕未能洞悉他内心深处的那股“潜流”,翌年,倒是陈垣自己又在致友人信中挑明了心迹:

 

  “九?一八以前,为同学讲嘉定钱氏之学;九一八以后,世变日亟,乃改顾氏《日知录》,注意事功,以为经世之学在是矣。北京沦陷后,北方士气萎靡,乃讲全谢山之学以振之。谢山排斥降人,激发故国思想。所有《辑覆》、《佛考》、《诤记》、《道考》、《表微》等,皆此时作品,以为报国之道止此矣。所著已刊者数十万言,言道、言僧、言史、言考据,皆托词,其实斥汉奸、斥日寇、责当政耳。”(转引自导读)

 

  1982年,陈氏弟子出版《励耘书屋问学记》,将陈垣的治学轨迹归纳为“钱,顾,全,毛”。台湾史家严耕望读罢该书后说:“意谓由钱大昕的考据之学,进而浸润于顾炎武的经世致用之学,与全祖望的故国文献之学,最后服膺毛泽东思想。”此论切实描绘了陈垣的学术研究,如何随这股“潜流”而变化。

 

  问题在于,“潜流”会多大程度地扭曲学术研究,遮蔽学人的视野呢?

 

  《元西域人华化考》要“证明西域人之同化中国”,陈垣的信心,源于他认定中华文明高于周边的异族文明。在开篇即说,蒙古、契丹、女真诸族“文化幼稚,其同化华族不奇”,但“畏吾儿、突厥、波斯、大食、叙利亚等国,本有文字,本有宗教,畏吾儿外,西亚诸国去中国尤远,非东南诸国比,然一旦入居华地,亦改从华俗……”(页2)其潜台词当是:连这些“本有文字,本有宗教”且“去中国尤远”的民族,入华后都被“华化”了,可见中华文明之优越。

 

  且不说蒙古、女真是否“文化幼稚”,仅就西域人入华后被“华化”而言,也并没什么稀奇——小部分汉人搬到西域居住,也会“改从夷俗”的。事实上,入中原后被“华化”的异族远非全部,蒙古统治者就没有,元顺帝即在明政权的压力下回到蒙古草原,建北元,持续对明朝产生压力。有明一代,先防鞑靼后御满清,对西域采取守势,谈不上“经营”,势力几未出嘉峪关。可守也守不住,至万历年间,土鲁番已推进到肃州卫,鞑靼土默特部则直逼西宁。“华化”云乎哉?如放宽历史的视野,西域对中原文明的影响倒是斑斑可考,佛教、战马、葡萄、石榴、玉石、歌舞、椅子……不胜枚举。

 

  陈垣不会想到,他的论述不仅难以证实中华文明“无远弗届”的渗透力,反而凸显了其影响所及,常限于“诸夏”(长城)之边缘内外。受“中国被人最看不起”的强烈刺激,及“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的急切心理驱使,陈垣无法客观、平等地对待西域文明。更严重的是,他屡屡把“中国”和“西域”并称。显然,陈垣意识里的“中国”和我们今日指称的中国,不一样——至少西域被排除掉了。

 

  这就又要追溯到那段“革命岁月”了。翻阅晚清“热血青年”的文字,从邹容、陈天华到章太炎、孙中山,不难发现他们笔下的“中国”或“支那”多指汉人居住区,响彻云霄的口号“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意谓把“满鞑子”赶回满洲老家,收复中华的本来区域。这区域多大呢?孙中山1903年在《支那保全分割论》中明确定为“十八省土地”。难怪王春霞指出:“孙中山此时尚未顾及东北、新疆及蒙藏青等少数民族区域,只考虑在汉族的十八个省‘另设汉家新猷矣’!”

 

  辛亥前后,革命党人的诉求有所改变,不再满足于“十八省”。但王春霞细考文本后认为:“孙中山内心对‘五族共和’是抱有成见的。”191212月,孙中山称:“所谓五族共和者,真欺人之语!盖藏、蒙、回、满,同化于我汉族,建设一最大民族国家者,是在汉人之自决。”1924年,在著名的长篇讲演《三民主义》中孙中山又称:“就中国的民族说,总数是四万万人,当中掺杂的不过是几百万蒙古人,百万多满洲人,几百万西藏人,百几十万回教之突厥人,外来的总数不过一千万人。所以就大多数说,四万万中国人,可以说完全是汉人。同一血统,同一语言文字,同一宗教,同一习俗,完全是一个民族。”

 

  孙中山之流说得直白、错得肤浅,作为学者,陈垣持论较谨慎,但细察前引诸条,不能不说他的“中国”也指“诸夏”地区。有人可能辩驳,陈垣说的是“文化中国”,而非指疆域言。确实,华夏素有服从其文化就可视作汉人的传统,所谓“用夏变夷”,陈垣的《元西域人华化考》强调的也是这层意思:只要“华化”,西域人就是中国人。

 

  然而这就能解决问题吗?如以“华化”为标准,满、蒙、藏、新这四大部分所“化”有限,其真正被纳入版图,缘自满清通过征服蒙古而控制西域、西藏,至于新疆建省,还要等左宗棠提议“设行省,改郡县”之后。这一进程,和“华化”与否了无关联,又怎能树其为标准呢?非要树立,则无异于“大汉族主义”。

 

  孙中山、陈垣等以“华化”立论,正是出于这种对周边异族文明的隔膜和无知、对中原文明的过分自信,“华夏中心观”“大汉族主义”依然主宰着他们的思维。陈垣肯定没料到,他受激于外敌入侵而作此书,却暴露了在他的心目中,“西域”原非“中国”,反有通往“分裂”之嫌。这不是陈垣的虚伪,而是执拗于“华夏中心观”建构历史的虚妄。陈智超称辛亥后陈垣“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元朝的得失”,看来,他转换得并不彻底。

 

  惜乎陈垣,以他在《元西域人华化考》展现的精湛的乾嘉学派功底,本应在元史乃至边疆史领域收获更多。1949年后,他的“政治兴趣”一度回潮,学术也荒废不少。时耶?命耶?总之,他失去了反思的机会。对此,严耕望有一番很贴切的评价:

 

  “(陈垣)自青年时代即热心世务,其后叠任文化教育机关首长,老年乃以毛为师,并且常说自己‘闻道太晚’。亦唯其与世浮沉的性格,所以晚年不免为政治洪流所覆没,在学术上不能再有所作为!或者先生一向热心世务,有济世救人的使命感;后来也看出势头不对,所以自一九六二年以后,似已不再热衷为政治作宣传文字,但为时已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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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Ye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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