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人,经常要填表,填表必填的一栏,就是“出身”。每当到这里,我都很丧气,因为必须得填“地主”。我出生在北大荒的嫩江边上的农场里,一出生就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平白地做了地主,实在是冤枉。如果现在还要填出身,名副其实地说,我应该填猪倌两个字。中学两年,半工半读,我养猪。工作到了兵团(由过去的农场改的)的连队,还是养猪,只有最后两年做了兽医,也是猪兽医。跟猪打了差不多六年的交道。 动物里面,我最喜欢的是猪。进了城,多少年没见着活猪了,有一年带学生下乡调查,看见猪场,兴奋莫名,全不顾看场的狼狗咆哮,连蹦带跳窜过去跟猪搭话,结果把包都丢了,我们所有的钱都在里面,差点回不了家。喜欢猪,却不耽误我也喜欢吃猪肉。说起来有点不够猪道,但喜欢就是喜欢,不好撒谎,只是杀猪的时候,躲远点也就是了。那时候,我就理解 像我们这代人,喜欢什么,都是有理由的。我喜欢猪,首先是因为它们实在聪明。注意:这聪明二字不是反语,我真的觉得猪很聪明。至少比牛马羊甚至狗都聪明得多。多少年后,我看到一则国外的消息,说是猪的智商其实比狗还高,训练猪来嗅毒品,效率比缉毒犬还要高。真让我拍案叫绝——总算找到知音了。多少年来,人们一直以为猪蠢,骂人愚笨,动辄说他是猪。其实,这是天大的冤案,尽管猪们自己不申请平反,作为自称万物之灵的人类,有这样的糊涂认识,实在是不应该。所谓猪的愚蠢,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人类在猪尚未成年之前,就把它们给杀了,猪的寿命差不多有20多年,人养猪,养到3、4个月,就推进汤锅,其实人家还是幼年。人如果是在幼年,又能有多高的智商?神童毕竟不多,记得当年中国科技大学办少年班,也就办了没几届的。 那些活到7、8年的母猪和公猪,委实还真有些聪明的家伙。记得我曾经养过这样一头母猪,浑身黑白花,大伙都管它叫大花,生娃是一把好手,养的孩子个个都好养活,该评生产模范的。除了生养,大花还有两手绝技,一是逃跑,无论猪圈多么严实,无论你给她关到那里,只要不是铁房子,人家大抵都能逃出来,而且总结经验,你还就是找不到她是怎么逃的——反正你总不能24小时盯着她。第二项绝技,是开饲料房的门。当时喂猪的饲料,分为精料和粗料,所谓精料,就是玉米和豆饼,最香的就是豆饼,当年榨油技术不行,榨完油的豆饼,往往带着油。大花只要逃出来,总能出饲料房里叼出块豆饼大快朵颐。为了防止她多吃多占,沾染资产阶级习气。我们在饲料房的门上按了挂钩,那知道人家用嘴一挑,挂钩就开了。然后我们加上了铁丝,出去之后,把门拧上。但是,这招也就难为了大花不大的功夫,很快,我就看见她老人家用嘴咬住铁丝,左拧一下,右拧一下——开了,豆饼再次遭劫。 比大花更聪明的猪,名叫黄肚皮,她也是一头育龄母猪。大花的把戏,也就是在猪号之内折腾折腾,叼出的豆饼如果块头大一点,很快就会被发现,追回,搞不好还会挨顿揍。黄肚皮不那么小家子气,她的事业,是走出猪号,走向农田这个广阔天地。那年月每逢秋收,田里的庄稼割完了,领导就会让我们的猪去小秋收,检点剩。但是,收完的地块,往往跟还没收割的地挨着。成熟的庄稼香味扑鼻,猪们大多经受不起考验,总惦记着往没收的地里跑,要参加大秋收。所以,养猪的人,围堵的功夫一定要做足,对逃逸犯规者,严惩不贷。这都是老一套了,有经验的养猪人,三番几次镇压,大抵都能让猪们认识到规矩的重要性。说猪聪明,在遵纪守法方面,表现也相当杰出。 不过,黄肚皮不肯就范。十次出去小秋收,她倒有八次有机会逃出去参加大秋收。那时,我已经读过孙子兵法了,感觉兵法上讲的那点招数,她也会用,什么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桃代李僵,等等,等等,该用的招儿,她都用过了。明明未收割的庄稼在东边,她却往西边靠,装出一付老实巴交的样子,时不时抬头可怜巴巴地偷偷看看你。如果发现你在盯着她,她肯定乖得要死,一丁点溜的意思都没有。如果一直盯牢她,她甚至会走到你的身边,讨好似的围着你转转(这家伙要是能说话,非把人侃晕不可)。让你觉得这家伙这回一定改邪归正,不会再溜了。可是等你稍一放松,人家不知什么时候又溜了,一旦进了庄稼地,由青纱帐变成的黄纱帐,人家可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吃到肚子横的,不会回家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们这些放猪的,就要吃领导骂了。 然而,猪宝贝让我最喜欢的一点,还不是反潮流的聪明,而是绅士风度。包括人在内的雄性动物,为了争夺雌性,都会有争斗。人家告诉我,狼是这样,鹿也是这样,一个强壮的雄性,找到一个心爱的甜心,并不马上急猴猴地做爱,而是要找另外这样的一对儿,对那对情侣中的雄性发起进攻,谁战而胜之,对方的配偶就归谁。所以,在那个世界里,一夫多妻是常态。只是没有人这么讲究,什么大房二房三房,什么正妻小妾。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女儿规。猪是家畜,习性被人改造了许多,包括雄雌的比例,也给人为地建构了。一群猪里,不大可能留下太多的公猪,一般只从专门的种猪场挑一两个,让它们专司配种,剩下的一律骟掉(当年我做兽医,主要就是干这个,想起来很对不起我的猪朋友,坏了它们的性福)。但是,我在那个猪场,有两个种猪,所以,多少还是存在着竞争。 动物的性竞争,就是一对一的决斗。牛的决斗我见过,两头牯牛见面,分外眼红,叫都不叫一声就顶在一处,一个斗败了,仓皇北顾,斗嬴的则做穷寇之追,几十里不在话下。家养的鹿,也差不太多,总之是不怎么文明,全无fair play精神,死打。但是猪不这样,两头猪若要决斗,先嚼白沫,这相当于骑士的扔白手套。然后拉开架势,你的牙顶着我的胸甲,我的牙顶着你的胸甲,等于骑士们的决斗仪式开始,双方进入圈子。然后就是你挑我一下,我挑你一下,绝对公平,谁也不多挑,这相当于骑士决斗过程,你来我往,多个回合。战到最后,终于有一个支持不住了,于是怪叫一声,跳出圈外,把自己的嘴巴以直角方式对准对手,就就是认输。得胜的一方马上罢嘴,绝不再斗,然后就哼哼唧唧轻松地享用那个美猪小姐,绝不担心入港之际,失败者背后的偷袭。 这样的决斗,跟我后来在电影小说上看到的西方骑士,以及后来像骑士学骑士的好汉、半好汉类好汉们的决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不用武器,除了没有证人。关键是精神可嘉,绝对fair play,绝对绅士风度。绅士还有违约,还有作弊,但我的宝贝猪们,绝对没有这个可能。关于决斗,当时我除了猪的表演,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知识来源。可以说,历史上关于决斗这一课,我其实是从猪这里学来的。 再后来,我们猪场扩大了,种猪也引进得多了,竞争有点扩大化的迹象,尤其是新来的两头外国进口的长白猪,打起架来,不宣战,不摆pose,也许是学了施密特的游击队理论(洋鬼子猪,难说)或者井冈山十六字诀,獠牙特长,一上来就挑,不管屁股还是腰。所以,领导让我想办法把种猪的獠牙锯了,免得它们受伤。当时我已经从猪倌升为兽医,领命之后,就打电话给团部兽医站,问他们有没有麻醉枪。他们回答我说,枪是有的,但是没子弹。没子弹的枪就是烧火棍,更何况是麻醉枪!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想辙。我的兽医室庙太小,做不了手术,也没有麻醉药,找了半天,只找到几只冬眠灵,这种药只能催眠,不能麻醉,但也只能这样了。第二天,我带了几个壮汉,准备好了钢锯,先给几头种猪分别打了大剂量的冬眠灵,看了看,这几个家伙既没有被麻翻,也没有睡的意思。真想念十字坡上的孙二娘,可惜,当时孙三娘都没有半个。养猪班的姑娘们,模样类似梁山上的人物,但却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分明在看我的笑话。我忍无可忍,大吼一声,做武松状,扑了上去,一把将猪头按到地上,众汉子一拥而上,将跟牛般大的种猪,按翻在地,然后锯牙。如是者再四,最后,我的手里有了一小堆猪牙,可以刻印的猪牙。但是回身一看,我的衣服已经碎成片片了。 回到住处,看门的大爷问我怎么啦?我告诉他怎么怎么回事。他惊道:要是那牛样的猪挑了你,命都没了!我恍然大悟,腿不由得自己打颤,颤了许久。说也奇怪,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害怕呢?彼此混得太熟,我没想到它们会伤我,它们估计也没想到要伤我。 我还怀念那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老母猪,黑色的,没有外号,也没有大名。但是十几岁了,变成猪奶奶,或者姥姥,依然活得有滋有味,只是产仔的质量有些退化,领导决定淘汰它。那年月,动物都是被人利用的,到死,则奉献一身的肉,还有皮和毛,这只老母猪也不例外。但是我们为她争取到了当时最体面的死法,不挨刀,挨枪子。一个据说是神枪手的家伙扛了一支七九步枪来了,这种步枪的子弹很大,射程很远。一个弹头,就有差不多 猪也有好些毛病。 最大的毛病是没有群体意识,根本不知道互相照应。猪群里如果有一头猪生了病,出了点毛病,那你赶紧得把它隔离出来,否则,其他的猪就会一直咬它,直到咬死为止。猪出栏的时候,抓猪很麻烦,但只要你把它们赶到一起,让它们屁股对着你,虽然它们明知道被抓了,命就没好,但只要你一个一个把它们拖出来,就全能抓光而没有反抗,被抓的猪,被拖着,嚎叫着,但其他的猪,低着头一声不响。所有的猪,都期望自己能侥幸。但这样事,放在牛群和马群里,就不可能实现。也许,猪太聪明了,而且跟人混得太久,久而久之,就沾濡了些人的气息。 跟人学的,肯定。 这样一些少年的养猪见闻,后来跟人说,好些人都不信。多数中国人,见的猪和猪肉,比见的人还多,但人恰恰对自己最常见的东西,其实并不了解,也无心去了解。尽管人有了意识,有了文化,能表达,能探索,可是迄今为止,人与人,人与物,不管身边的,还是天边的,细究起来,都不大清楚。雾里看花,看都不认真看。人不懂猪,猪懂不懂人?不知道。我感觉,猪很像人,反过来,也对。古人说的好,人与禽兽,所差者几希。几希有多少?微微一点点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