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发生了一场交通事故，但又有传言说这并非事故，而是一次蓄意策划的谋杀——我们该如何判断？最明智的态度或许是暂时搁置任何论断，期待确凿的证据与合理的推论，直至真相大白。但很遗憾，许多时候证据往往缺失，甚至可能被刻意掩盖，真相似乎若即若离。特别是在一个信息不够透明的环境中，许多人宁愿相信真相是险恶的，好让自己有所防备，免遭“忽悠”。于是，“阴谋论”（conspiracy theory）就会变得格外有吸引力，因为它以简单明了的方式，满足了人们对认知确定性的需要。

　　阴谋论者往往显得独具慧眼，善于推理和雄辩，能揭示许多你所不知道的“真相”：“9·11事件”实际上是美国政府（伙同以色列）自导自演的“恐怖袭击”，是为了给发动战争寻找借口；美联储是一个家族集团控制的机构，秘密主宰着整个国际金融……但这只是惊天大秘密的一部分，整个世界都处在一小撮国际精英的操纵之中，共济会和光明派构成了一个“影子世界政府”，在全球范围内控制着许多政府机构、工业、银行和媒体（包括欧盟、联合国、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致力于实施一个“新世界秩序”计划……总而言之，在所有事件的背后，都有阴谋者“秘密之手”的操纵。

　　那么这些说法可信吗？在当代学术界，“阴谋论”是一个贬义词，没有严肃的学者会认真对待阴谋论式的观点和论述。说它有何缺陷，不如说它过于完美——无论遭遇怎样的反例都不可证伪。它永远可以打发矛盾的证据，将反例解释为阴谋的一部分，这超出了学术规则的合理边界。

　　近年来有位中国的军事理论家，提出美国正在对中国形成一个战略包围圈。他的观察不乏洞见，但上升到整体理论时，思路就颇有一些阴谋论的色彩，理论起点是惯常的“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帝国主义野心勃勃当然不假，但将我们“亡了”对它究竟又有什么好处？他似乎从来不考虑现实主义经典理论家摩根索的观点——对实现帝国主义的利益而言，战争往往是代价过高的、不合算的手段。还有，他揭示美国的民主选举完全被精英寡头（所谓“军工复合体”）所控制，选出来的总统都不过是他们的傀儡代言人。但这位军事理论家似乎忘记了，恰恰是艾森豪威尔总统最早提出并警告“军工复合体”制造战争的危险。那么，为什么这个“傀儡”要泄露天机？而如今为什么精英寡头又会找一个平民背景、血统不纯的黑人总统来做代言人？这会不会过于麻烦？而他对所有这些质疑只需要一句话打发：这只是欺骗的伎俩，欲盖弥彰而已。于是，阴谋理论战无不胜。

　　的确，历史与政治中遍布着大量的阴谋。但严肃的学术研究认为，阴谋要得逞并不容易，因为阴谋的逻辑后果是不可预见的，往往超出策划者的控制，而驱动历史发展的是人类集体活动的结构力量。学术界之所以鄙薄阴谋论，因为它不具有真正的认知价值和有效的解释力，却可以被任意滥用。

　　曾遇到一位资深的阴谋论者，宣讲他独特的“西奴”阴谋论。我以为，一般那些鼓吹自由民主的“自由派”被认为是需要警惕的“亲美西奴”，却当即被他嘲笑为“太傻太天真”。他的惊人发现是，“新左派”才是真正暗藏的西奴。逻辑很简单：美国强大就是靠两样好东西——高技术和民主，对中国他们严禁输出高技术，却乐于输出民主，这就是阴谋。美国人明知自由民主制是强国的政体，为了遏制中国就不能让中国民主化。于是，秘密派遣“新左派”回国，攻击普世价值误导中国民众，给中国的崛起制造障碍（可能吗？美国不总是拿人权说事，给我们施压吗？）

　　那不过是障眼法啊！你还不明白吗？一个在明处施压，引起民族情绪的反弹；一个在暗处做“无间道”配合，让我们误入歧途。“新左派”是不是有好多美国“海归”？想一想，美国花钱给你奖学金，给你博士学位，然后还真让你回中国来反美？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这位论者说，美国人把揭穿阴谋的理论诬陷为“阴谋论”，本身就是阴谋的一部分，是阴谋被揭露之后的防范措施……这么给力的阴谋论，几乎要让人神经错乱了。

　　刘擎：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