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断断续续中,终于读完了这本《城长的烦恼》。我不知道编者为什么取这个书名,是眼球经济的观念在作祟,还是受美国情景剧《成长的烦恼》的启发,以“成”“城”谐音喻指城市发展中的困境,抑或另有深意?且都不去管它,虽然我觉得还是直接用网上讨论的主题——“我们的Better City”——更好。书名可以讨论,可以协商,就如同如何使我们的城市成为Better City可以在网络上进行讨论一样。 “成为Better City”其实是很不准确的表达。它意味着一个过程的结束和一个结果的诞生。就理想而言,一个城市只能做得更好,却永远不可能成为最好。世界上就没有一座举世公认、并且可以作为标准的最好的城市。可是,如果一座城市里所有的人能够同心同德、齐心协力,朝着better city的方向努力,一定可以使她变得越来越好,better,better,不断地better,总有一天,这个城里所有的人一定会觉得他们生活在世界上最好的城市。 我知道不能再这样想下去,起码不能再这样说下去。一定有很多人看到上面的话后要冷笑起来:做你的春秋大梦吧,都什么年头了,还“所有的人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呢。 但是,我也就立刻想起海明威说过的一句话,想一想,也是挺好的。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其实,说白了,也就是对未来的想象。只是这个未来不是一个个个体的未来,而是他/她所居住、生活的城市的未来。短短的二十年,我们似乎已经迅速地学会了规划每一个人乃至每一个家庭的未来,可是我们却遗忘了对一个集体、一个共同体的未来的规划,甚至连想象一下都不愿意。在这个意义上,这一次讨论的意义也因此彰显出来。 对未来的想象是创造未来的动力。没有想象,也就无所谓未来。没有人希望今天之后的未来只是在无限地重复今天,即使今天已经挺好,因为在挺好之外,一定有一个better。 对未来想象当然也需要一个动力,这个动力其实就是对今天的不满和不满足。其实,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乃至人类,“不满足”就像一台永动机,从未停歇过,只是时时偏离了方向而已。 正是在上述逻辑支持之下,有了放在我们面前的这本看起来颇为奇特的书。 Better City,Better Life;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是本届世博会的主题。城市能不能让生活更美好,当然不是我们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大问题。但这样的表达中显然隐含了对非城市生活的歧视。这也可以不论,对如今生活在城市中的不同群体和阶层的个人来说,感受显然不会一样,判断也就不可能如此干脆而统一。然而,由此引发的问题却激起了社会广泛的注意,更促使人们来思考这些问题,并从问题出发,寻求最大范围乃至全民的参与和解决之道。说到底,这才是Better City实现的唯一途径。 所以,提出问题是第一步。于是,当我们打开这册《城长的烦恼》,从目录中便可以看到一个个完全由问题组成的专辑。这11个问题当然不能涵盖城市如何better这一总问题的所有方面,但毫无疑问的,这些问题都实实在在地与我们的城市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当然,首先是与这些作者的生活经验联系在一起,更准确地说,这些问题就直接来自他们自身鲜活而真切的城市生活经验和体验。这是最重要的。 “将大家的感性经验充分引入讨论,是我们所期待的。”讨论发起者如是说。为什么如此强调感性经验?其实道理很简单,其一是话题本身关乎实在的生活,城市的问题绝对不是一个纯粹的理论问题,或者说最终不是理论问题,也许其间要借助于理论和知识,但其根本的目的必然指向生活,必然为生活服务;其次,近二十年以来,中国知识界的专业化程度庶几乎达到了现代水平,知识分子越来越以专业为己任,形形色色的理论行色匆匆而高高在上地旅行在形形色色的学报等学术期刊上,可说的基本上都是与民瘼民生全不相干或普通百姓根本不懂的术语、话语。感性经验是理论生产的基础,理论的价值只在与生活的关系。说到底,仍然是毛主席的话,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 瓦尔特·本雅明在分析波德莱尔时就指出,“对大城市的揭露性呈现并不是出自这两种人(引者按:指“闲逛者”和“看热闹的人”),而是出自那些穿行于城市之中却心不在焉、或沉思默想、或忧心忡忡的人。”(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13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如果我们不把诗歌、小说等文学创作视为“呈现”的唯一方式,这数十篇基本上都不能算完整文章的文字(更谈不上所谓学术规范)无疑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揭露性呈现”。而“穿行于城市之中却心不在焉、或沉思默想、或忧心忡忡”正是“揭露性呈现”的保证。 实际上这些文字都有一个内在的紧张感和焦虑。我猜测,它来自一个担忧,担心Better City,Better Life这样的观念被不加区分、不假思索地广泛传播和接受,进而成为一个虚假的意识形态。到那时,Better City也许就只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且口号叫得越响,目标却离我们越远。必须就在现在把问题提出来,让更多的人把经验和体验说出来,引发一场广泛的讨论,引起大家的关注。于是,这些“穿行于城市之中”的“忧心忡忡的人”成了这次讨论的主要参与者。 有担忧,于是有问题;问题从担忧中来。“在今天的城市中,谁买去了我们的生活?谁是城市空间的真正主宰?城市生活的速度,果真越快越好吗?城市生活中的自然环境如何生成,又当如何保护?城市的规模越大,我们的生活就越现代越幸福吗?一座体积庞大的城市和周边区域乃至其他城市之间,构成什么样的关系方才合理?当前的城市文化,由哪些渠道和力量塑造而成?这样的文化好吗?什么才是真正better的城市文化?一座有记忆的城市,意味着什么?城市为什么不能丧失它的记忆?我们居住在这里,可我们拥有这座城市吗?这座‘我们’的城市,又愿意对所有人开放吗?”(见该书《编者的话》)看看这些问题,哪一个不是与我们的切身感受息息相关?又有哪一个是仅靠贩来的知识和纸面上的理论能够解决?追问指向每一个生活在当代中国的人,无论你居住在城市里还是乡村中。而所有这些问题都指向一个最大的问题,即编者谓之“人和城市的关系,正在经历一场危机。” 因此,“我们的Better City”的问题就不仅是一个表达方式的问题。既然是“我们的”,这个“我们”毫无疑问不能只是几个在读大学生,或已经毕业的少数接受了相对较高级教育的人。它理所当然应该是全民的。从问题的提出到对问题的讨论,讨论的展开和深入都理应是一场全民的总动员。 正是基于此,讨论的发起者特别强调希望来自大学外面的人参与进来,“来谈谈对城市生活现状的感受,和对城市未来的希望”。我数了一下,本书共收录了51位发言者的文字,不包括“举手发言”中的人数。而网络上(当代文化研究网“热风论坛”[http://www.cul-studies.com/bbs/list.asp?boardid=5])的参与者显然不止这个数字。这个数字即使就上海的人口来说,简直无异于沧海一粟,更不必说全国。然而,其中透露出来的消息仍有令人欣慰之处。 发起者对学院外参与者的邀请既显示了对学院体制及知识生产的自省意识,这一点在这个专业分工和专业化倾向愈演愈烈的时代尤为重要。学院绝不应该只是一个生产专业工作者的“人才工厂”,学院更不应该将其兴奋点集中在体制内的利益化学术研究之上,社会关怀的胸怀理应放眼现实,我想这正是发起者的初衷;同时,学院尤其不能将学院外的民众摒弃在关乎他们的问题讨论之外,脱离了现实,脱离了广大民众的讨论,其所谓学术意义无疑是虚假的。说到底,这些问题是“我们的”问题,就如同城市是“我们的”城市一样。“我们”才是城市的主体;而“我们”则是全体人民的总称。 在媒介技术日新月异的今天,在媒体被资本和权力垄断的社会,在全球经济新闻、各色成功人士的神话和娱乐至死的八卦、游戏占领的资讯和休闲的空间中,真正的关乎现实的讨论空间却日渐萎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特别看重这一场其实还只是一个开始的“我们的Better City”的大讨论。 城市与人的关系的危机其实既是城市的危机,也是人的危机。危机时刻既要清醒的对于现实的判断,也必须葆有对未来的希望。希望就在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城与人的新空间中来,为了打开一个更新更大的空间,为了“我们的Better Cit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