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哈佛大学读书的时候，曾经多次跑到麻省理工学院听乔姆斯基的演讲。乔姆斯基有一些观点是我同意的，但有一些地方觉得这个老爷子的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他多少有一点老顽童的特点。

　　客观地评价，乔姆斯基的勇敢在美国没有人比他更突出。在美国，如果能找到二十个最勇敢的知识分子，他肯定是其中一个。他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勇敢，半个世纪以前，美国对民权和言论自由的保护还不像今天这样，乔姆斯基就已经展现出他作为一个勇敢的知识分子的那一面了，他并非是到了今天这样的一个安全的时代才会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你可以不同意乔姆斯基的观点，但你应该佩服乔姆斯基的勇气。

　　至于乔姆斯基的观点，大致来讲，三分之一是可以找得到事实根据的，但乔姆斯基也有很严重的阴谋论心态，他的阴谋论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只是后来有一些失控了。乔姆斯基这些年关注的重点一直是美国的海外政策。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冷战的高峰期，美国对第三世界的左派运动、共产党运动、尤其是反殖反帝和反对美国霸权主义运动采取了一些手段。在那个年代，美国的法律和政策对美国情报界和军方在海外行动给予了比较大的空间，约束很小，美国情报机构确实是在很好的伪装之后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对这些伪装，乔姆斯基当时就很怀疑，然后开始批判。而在整个美国六七十年代民权运动和自由主义运动高涨的时代，美国的新左对美国在海外的行动，一直在追踪、揭露和抗争，也一直在想从法律的角度给予制约，美国的自由主义运动是美国新左派很重要的精神来源。

　　所以乔姆斯基的阴谋论不是毫无根据，越是往冷战时期追溯，越能找到经验上的支持。冷战期间，美国在海外的动作多，乔姆斯基那个时期的批评，在美国的青年学生中间是有很大的召唤力的，他最高峰的时期，就是越南战争时期。但是越往后，乔姆斯基的阴谋论越膨胀，与此同时，美国国内的媒体以及自由主义运动透过法律的方式对美国军方和情报机构在海外行动进行限制的做法也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总的趋势是限制越来越多，例如已经不会在海外明目张胆搞谋杀，和黑社会、贩毒组织搞在一起对付左派人士等等。但这种背景下，乔姆斯基却把他的阴谋论越来越扩张使用，这样就出现了一个剪刀差。

　　9·11事件之后，乔姆斯基对于美国的批评，再一次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勇敢。9·11之后不久，我就到美国去开会，我对当时乔姆斯基的言论的印象非常深刻。和越南战争不一样，9·11是恐怖分子袭击了美国本土，这样的背景下，乔姆斯基继续在批评美国政府，他说，恐怖袭击确实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但根源还要追溯到美国政府本身，基地组织打进美国，是美国自己的政策招来的。在美国当时的气氛下敢讲这样的反思的话，是不得了的事情。他实际上是在最危险的问题上跟美国政府、军方和情报界对着干，而且没完没了。

　　对于乔姆斯基，我并不是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也不是完全反对他的观点。乔姆斯基的心态，那种激烈程度，像我们在20岁、30岁的时候也是那个状况，但他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到了80岁，他也还保持着这种心态。在这一点上，他这个老愤青比另一个老愤青鲁迅还厉害。乔姆斯基真正值得学习的地方在于，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定要有正义之心。我们必须了解，像乔姆斯基这样的西方新左派是在人类价值的基础上发出批判的声音的。是要个人的自由，要朝向真正的民主，要实现真正的社会公正，要在一切地方为你身边的弱势群体和弱势个人伸张正义，要把全人类的“互爱”看作一个崇高的目标，而不是去牵动“互恨”。对于乔姆斯基这样的西方真正受人尊敬的新左派，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你应该赞同他毕生为之努力的这些价值目标。

　　(南都评论记者 宁二 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