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中国”作为问题与作为问题的“中国” 也许,“中国”本来并不是一个问题。 在我们的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冠以“中国”之名的著作,仅仅以历史论著来说,就有种种中国哲学史、中国经济史、中国社会史、中国文化史等,在我们的课堂里,也有着各式各样以中国为单位的课程,像中国社会、中国经济、中国政治、中国文化等等。通常,这个“中国”从来都不是问题,大家习以为常地在各种论述里面,使用着“中国”这一名词,并把它作为历史与文明的基础单位和论述的基本前提。可是如今,有人却质疑说,有这样一个具有同一性的“中国”吗?这个“中国”是想象的政治共同体,还是一个具有同一性的历史单位?它能够有效涵盖这个曾经包含了各个民族、各朝历史的空间吗?各个区域的差异性能够被简单地划在同一的“中国”里吗?美国学者杜赞奇(Prasenjit Duara)一部很有影响,而且获得大奖的中国学著作,名称就叫《从民族国家中拯救历史》(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一个美国评论者指出,这部著作的诞生背景是因为“中国一直是世界上国族主义情绪高涨和族群关系日趋加剧的地区”,因此不得不正视这一问题及其历史脉络,而这一问题直接挑战的,恰恰就是关于“中国”的历史论述1。这些过去不曾遭遇的质疑,可能使这个天经地义的“中国”,突然处在“天塌地陷”的境地,仿佛真的变成了宋词里说的“七宝楼台,拆来不成片段”。本来没有问题的论述如今好像真的出了问题,问题就是:“中国”可以成为历史叙述的空间吗? 至少在欧洲,对于民族国家作为论述基本单位的质疑,是出于一种正当的理由,因为民族国家在欧洲,确实是近代以来才逐渐建构起来的,它与族群、信仰、语言以及历史并不一定互相重迭,正如福科(Michel Foucault)所说,地图上的国界只是政治权力的领属空间,而作为政治领属空间的国界也不过就是地图上的国界2,与其用后设的这个政治空间来论述历史,不如淡化这个论述的基本单位。所以,就有了类似“想象的共同体”这样流行的理论3。至于“中国”这一历史叙述的基本空间,过去,外国的中国学界一直有争论,即古代中国究竟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民族─文明─共同体”,还是从来就是一个边界清楚、认同明确、传统一贯的“民族─国家”?但是,对于我们中国学者来说,很长时期内,这似乎还并不是问题,因此也不屑于讨论。 应当承认,超越简单的、现代的民族国家,对超国家区域的历史与文化进行研究,是一种相当有意义的研究范式,它使得历史研究更加切合“移动的历史”本身。而且,也不能要求欧美、日本的学者,像中国大陆学者那样,出于自然的感情和简单的理由,把“中国”当作天经地义的历史论述同一性空间4,更不能要求他们像中国大陆学者那样,有意识地去建设一个具有政治、文化和传统同一性的中国历史5。所以,有人在进行古代中国历史的研究和描述时,就曾经试图以“民族”(如匈奴和汉帝国、蒙古族和汉族、辽夏金和宋帝国)、“东亚”(朝鲜、日本与中国和越南)、“地方”(江南、中原、闽广、川陕)、以及“宗教”(佛教、回教)等等不同的观察立场(当然,也包括台湾目前的“同心圆”论述),来重新审视和重组古代中国的历史。这些研究视角和叙述立场,确实有力地冲击着用现代领土当历史疆域来研究中国的传统做法,也改变了过去只有“一个历史”,而且是以“汉族中国”为“中国”的论述。但是,需要问的是,这种似乎是“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的方法和立场本身6,是否又过度放大了民族、宗教、地方历史的差异性,或者过度小看了“中国”尤其是“汉族中国”的文化同一性?因为它们也未必完全是根据历史资料的判断,有可能也是来自某种理论的后设观察,比如现在流行的后殖民理论的中国版,那么,它背后的政治背景和意识形态如何理解?特别是,作为中国学者,如何尽可能地在同情和了解这些立场之后,重建一个关于“中国”的历史论述? 这是本文要讨论的中心话题。 一 从施坚雅到郝若贝:“区域研究”引出中国同一性质疑 1982年,郝若贝(Robert Hartwell)在《哈佛亚洲研究》上发表了题为《750-1550年中国人口、政区与社会的转化》(Demographic, Political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750-1550)的论文,他认为中国在这八百年来的变化,应当考虑的是(一)各区域内部的发展,(二)各区域之间的移民,(三)政府的正式组织,(四)精英分子的社会与政治行为的转变,他把唐宋到明代中叶的中国历史研究重心,从原来整体而笼统的中国,转移到各个不同的区域,把原来同一的文人士大夫阶层,分解为国家精英(Founding elite)、职业精英(professional elite)和地方精英或士绅(local elite or gentry),他特别强调地方精英这一新阶层在宋代的意义,这一重视区域差异的研究思路,适应了流行于现在的区域研究,并刺激和影响了宋代中国研究,比如韩明士(Robert Hymes)、Richard Von Glahn、Richard Davis、Paul Smith、包弼德(Piter Bol)对抚州、四川、明州、婺州等区域的研究7。 当然,对于中国的区域研究或者地方史研究,并不是从Robert Hartwell开始的,而是在施坚雅(William Skinner)那里已经开端,施坚雅在他主编的《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一书中非常强调以城市为中心的区域8,不过,这种具有明确方法意识和观念意识的研究风气,却是从八九十年代以后才开始“蔚为大国”的。公平地说,本来,这应当是历史研究方法的进一步深化,中国研究确实在很长时间里忽略地方差异性而强调了整体同一性,这种研究的好处,一是明确了区域与区域之间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差异,二是凸现了不同区域、不同位置的士绅或精英在立场与观念上的微妙区别,三是充分考虑了家族、宗教、风俗的辐射力与影响力,尤其是近来包弼德提出的超越行政区划,重视宗教信仰、市场流通、家族以及婚姻三种“关系”构成的空间网络,使这种区域研究更吻合当时的实际社会情况9。 这一区域研究方法,在日本学术界同样很兴盛,不止是宋史,在明清以及近代史中,也同样得到广泛使用,领域也在扩大,除了众所周知的斯波义信在施坚雅书中关于宁波的研究,以及此后关于江南经济史的研究外,在思想史、文化史以及社会史研究中,也同样有相当的呼应,这一类研究成果相当多,正如冈元司所说的那样10,尤其是1990年以后的日本中国学界,对于“地域”的研究兴趣在明显增长,这种区域的观察意识在很大程度上,细化了过去笼统的研究。举一个例子,比如在思想文化史领域,小岛毅的《地域からの思想史》就非常敏锐地批评了过去沟口雄三等学者研究明清思想,存在三点根本的问题,第一是以欧洲史的展开过程来构想中国思想史,第二是以阳明学为中心讨论整体思想世界,第三就是以扬子江下游出身的人为主,把它当成是整体中华帝国的思潮11。这最后一点,就是在思想和文化史研究中运用了“区域”的观察视角,它使得原来朦胧笼统的、以为是“中国”的思想与文化现象,被清晰地定位在某个区域,使我们了解到这些精英的思潮和文化活动,其实只是一个区域而不是弥漫整个帝国的潮流或现象12。 如果在这种区域研究基础上,对宋代到明代中国的进一步论述,这应当是相当理想的,至今这种研究方法和视角,仍然需要大力提倡。但是,有时候一种理论的提出者,其初衷与其后果却并不相同,理论与方法的使用,并不一定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区域研究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却意外地引出了对“同一性中国历史、中国文明与中国思想是否存在”的质疑。 二 从亚洲出发思考:在亚洲中消融的“中国” 如果说,作为区域研究的地方史研究,蕴涵了以地区差异淡化“中国”同一性的可能,是以“小”溶解“大”,那么,近年来区域研究中对于“亚洲”或者“东亚”这一空间单位的热情,在某种程度上是以“大”涵盖“小”,也同样在淡化中国的历史特殊性13。 对于“亚洲”的特殊热情,本来与日本明治时期的亚洲论述有关,那是一段复杂的历史,我在另一篇论文里面已经讨论过了,这里不必去讨论14。其实,对于“中国”作为一个历史叙述空间的芥蒂,也不始于今日,而是在明治时代就已经开始,而在二战前后的日本历史学界形成热门话题,举一个例子,二战之前的1923年,矢野仁一出版了他的《近代支那论》,开头就有《支那无国境论》和《支那非国论》两篇文章,矢野认为,中国不能称为所谓民族国家,满、蒙、藏等原来就非中国领土,如果要维持大中国的同一性,根本没有必要推翻满清王朝,如果要建立民族国家,则应当放弃边疆地区的控制,包括政治上的领属和历史上的叙述15。1943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关键时刻,他更在广岛大学的系列报告中,便提出了超越中国,以亚洲为单位的历史叙述理论,此年以《大东亚史の构想》为题出版16。当然这都是陈年旧事,但是,近年来由于一些复杂的原因,日本、韩国与中国学术界出于对“西方”即欧美话语的警惕,接受后殖民主义理论如东方主义的影响,以及怀着摆脱以欧美为“普遍性历史”的希望,这种“亚洲”论述越来越昌盛,他们提出的“东亚史”、“从亚洲思考”、“亚洲知识共同体”等等话题,使得“亚洲”或者“东亚”成了一个同样不言而喻的历史“单位”,从宫崎市定以来日本习惯的“アジア史”,突然好像成了“新翻杨柳枝”17。 应当承认,近年来日本、韩国、中国的一些学者重提“亚洲”,在某种意义上说,有超越各自的民族国家的政治边界,重新建构一个想象的政治空间,对内消解“国家中心”,向外抵抗“西方霸权”的意义,但是从历史上看,亚洲何以能够成为,或者甚么时候可以成为一个可以互相认同、有共同历史渊源、拥有共同“他者”(欧美或西方)的文化、知识和历史甚至是政治共同体?且不说亚洲的西部和中部现在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家和民族,也不说文化和历史上与东亚相当有差异的南亚诸国,就是在所谓东亚,即中国、朝鲜和日本,何时、何人曾经认同这样一个“空间”,承认过一个“历史”18?我在前引文章中就提出,“亚洲”究竟是一个需要想象和建构的共同体,还是一个已经被认同了的共同体,却还是一个大可考究的事情,特别从历史上看尤其有疑问。 不必说“亚洲”或者“东亚”本身就是来自近代欧洲人世界观念中的新词,就说历史,如果说这个“东亚”真的存在过认同,也恐怕只是十七世纪中叶以前的事情。在明中叶以前,朝鲜、日本、越南和琉球对于中华,确实还有认同甚至仰慕的意思,汉晋唐宋文化,毕竟还真的是“广被四表”,曾经让朝鲜与日本感到心悦诚服,很长时间以来,中国也就在这种众星拱月中洋洋得意。可是,这种以汉唐中华为历史记忆的文化认同,从十七世纪以后开始瓦解。先是日本,自从丰臣秀吉一方面在1587年发布驱逐天主教教士令,宣布日本为“神国”,一方面在1592年出兵朝鲜,不再顾及明帝国的势力,其实,日本已经不以中国为尊了,不仅丰臣秀吉试图建立一个以北京为中心的大帝国,就是在学了很多中国知识的德川时代的学者那里,对于“华夏”和“夷狄”,似乎也不那么按照地理学上的空间来划分了,从中世纪佛教“天竺、震旦、本朝(日本)”衍生出来的三国鼎立观念,到了这个时候渐渐滋生出一种分庭抗礼的意识,他们开始强化自我认识,1614年德川秀忠发布“驱逐伴天连之文”中,自称是神国与佛国,“尊神敬佛”,在文化上与中国渐行渐远19,特别是到了满清取代明朝以后,他们更接过古代中国的“华夷”观念20,使日本形成了神道日本对儒家中国,真正中华文化对蛮夷清国的观念21。接着是朝鲜,毫无疑问,在明帝国的时代,朝鲜尽管对“天朝”也有疑窦与戒心,但是大体上还是认同中华的22,然而,本身是蛮夷的满清入主中国,改变了朝鲜人对这个勉强维持的文化共同体的认同与忠诚。所以,他们一方面始终坚持明代的衣冠、明代的正朔、明代的礼仪,一方面对他们眼中已经“蛮夷化”的满清帝国痛心疾首,反复申斥道:“大抵元氏虽入帝中国,天下犹未剃发,今则四海之内,皆是胡服,百年陆沉,中华文物荡然无余,先王法服,今尽为戏子军玩笑之具,随意改易,皇明古制日远而日亡,将不得复见”23。 近来,为了破除那种把现存民族国家当作历史上的“中国”的研究方式,也为了破除试图证明历史上就是一国的民族主义历史观念,“亚洲”被当作历史研究的一个空间单位,但是问题是,当“亚洲”成为一个“历史”的时候,它会不会在强化和凸现东亚这一空间的连带性和同一性的时候,有意无意间淡化了中国、日本和朝鲜的差异性呢?从中国历史研究者立场看,就是从亚洲出发思考,会不会在亚洲中淡化了中国呢? 三 台湾的立场:同心圆理论 关于台湾历史学的讨论,最麻烦的是政治化问题。我的评论不可能完全摆脱两岸立场的差异,但是,我试图尽量从学术角度讨论而不作政治价值的判断。对于“中国”这个议题,台湾方面当然一直有相当警惕,他们对于大陆用现在的中国政治领土来界定历史中国,有种种批评,有的批评并非全无道理,如一个叫做吕春盛的学者,对大陆流行的四种关于“中国”的论述,都作了尖锐有力的批评,他说,要界定一个完整意义的“历史上的中国”,恐怕也几近是不可能的事24。 避免界定一个包括台湾的“中国”,避免一个包含了台湾史的“中国史论述”,试图超越现代中国政治领土,重新确认台湾的位置,这一思路当然掺入了太多现时台湾一部分历史学家的政治意图25。不过,在历史学领域,确实也有人从台湾本土化的愿望出发,借着区域研究和超越民族国家研究历史的东风,重新检讨中国史的范围26。其中,一些台湾学者提出了“同心圆”的理论,最具代表性的当然是杜正胜。在一篇相当具有概括性的论文中,他说,“到1990年代,此(指台湾代表中国)一历史幻像彻底破灭觉醒了,新的历史认识逐渐从中国中心转为台湾主体,长期被边缘化的台湾史研究,已经引起年轻学生的更大的兴趣。我提倡的同心圆史观扭转『中国主体,台湾附属』的认识方式,也有人深有同感”27,他觉得,这是反抗文化霸权,因而试图瓦解传统的“中国”论述,代之以一个以台湾为中心,逐级放大的同心圆作为历史论述的空间单位,即第一圈是本土的乡土史,第二圈是台湾史、第三圈是中国史,第四圈是亚洲史,第五圈一直到世界史28。 在杜氏的理论背景中,除了依赖区域史与世界史论述,分别从“小”与“大”两面消解“中国论述”之外,把“中国”这个国家的政治整合与文化认同分开,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支柱29。由于杜氏的论述是建立在把“台湾”从“中国”认同中拯救出来的基础上,因此他强调,所谓“中国”是在战国晚期逐渐形成的,“此『中国』与以前具有华夏意味的『中国』不同,它进一步塑造汉族始出一源的神话,汉文化遂变成一元性的文化,这是呼应统一帝国的新观念,完全扭曲古代社会多元性的本质”,这种依赖于政治力量的整合,使被强行整编到中国的文化,又随着政治力量进入“中国”的周边地区,改造土著,因此,“汉化”这个过程,并不像过去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文明化(华夏化)的过程,而是一个政治统合的历史,在强势力量的压力下,土著只有汉化,因为“汉化是取得社会地位的惟一途径,坚持固有文化者遂被主流价值所鄙视”30,因此,按照他的说法,台湾是被迫整编进中国论述中的,要增强台湾的族群认同,当然就要破除中国文化同一性神话,这种所谓同一性,不过是在政治权力的霸权下实现的。 他们觉得,这是袪除台湾文化认同与历史叙述的“混乱”的良方,但是,且不说这种论述的历史依据如何,从历史论述上看,台湾的清晰,带来的是中国的残缺,原来似乎没有问题的中国论述,在这种“离心”的趋向中,也发生了同样的“混乱”。2003年底,在庆祝历史语言研究所七十五周年的会上,作为原所长的杜正胜,又发表了一篇相当重要的讲话,其中提到当年在大陆时,傅斯年等人一方面提倡近代性的历史学,即“不该有国情之别,只有精确不精确,可信不可信”的学术,但是一方面又由于内心关怀和外在环境,有很浓烈的“学术民族主义”,这种“学术民族主义精神使史语所扮演另一个爱国者角色”,可是,如今却不同,他在第六节《期待新典范》中他提出,“史语所在台湾,客观情境让它跳出『中国』这个范围的拘限,让它走出与人争胜的『国』耻悲情”,这个时候,他提倡的是“超越中国的中国史”,是“从台湾看天下的历史视野”31。 从台湾看天下,因此台湾是中心,历史论述中,时间如果被王朝所捆绑,那么历史常常就是以政治王朝为经,以皇帝更替为纬的王朝史,空间如果被帝国所限制,那么历史描述常常就会有中心与边缘的层级差异,但是,当这种时间与空间被新的视野和新的分期所替换,那么确实会形成新的论域。1998年,郑钦仁在《当前中国史研究的反思》中引述了日本人尾形勇、岸本美绪《中国史》、矢吹晋《巨大国家中国のゆくへ──国家.社会.经济》、《岩波讲座世界历史(3)──中华形成の东方と世界》以及李济的《中国上古史之重建工作及其问题》、《再论中国上古史的重建问题》等等,重新讨论古代中国的范围,他觉得,还是日本支那史的“中国”范围比较适合,他说,古代中国的精神线,大约应当在长城以内,并批评所有中国学者都用现在的中国政治疆域来处理古代中国问题,甚么都说成是中国的,这是民族主义32。而廖瑞铭的《远离中国史》,不仅有一个惊世骇俗的题目,而且提出一个“非常政治性的宣告”,觉得过去台湾的中国史有太多的迷思,总是沉湎于四点,一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二是在中国历史中寻求智能,三是中国历史提供太多词汇来定义现代事物,四是世界二分并立。他说,这里面有太多的政治考虑,“历史是一种诠释的学问,具有理性与感性的双重性,它可以是一种学术、真理,也可以是族群情感的粘合剂”33,但是,当他斩钉截铁地要远离中国史的时候,他是否也是落入了以台湾为中心的“太多的迷思”,或者完全变成台湾“族群情感的粘合剂”了呢? 有一个很著名的例子,杜正胜引起极大争议的一个话题,就是重新绘制地图,他设想以台湾为中心,改变过去横向东西纵向南北的地图画法,使它转个九十度,他认为这样一来,台湾就不是“中国”的东南“边陲”,而中国沿海就是“台湾”为圆心的上方的一个边缘,而琉球以及日本则是台湾右边的边缘,菲律宾等就是台湾左边的边缘。那么,在这样的历史与空间叙述中,“中国”是否就被消解了呢?34 四 大汗之国:蒙元与满清帝国对“中国”历史的挑战 在过去习惯的关于“中国”的历史论述中,最不容易被规整地纳入“中国”的,就是蒙元和满清两个帝国的历史。在宋代“中国意识”逐渐清晰也逐渐确立以后,历史仿佛有意开了一个玩笑,让蒙古人建立了一个远远超过汉族中国的世界性大帝国,而在明代汉族人重新建立了一个汉族中华帝国,仿佛再次确认族群与国家重迭的这一空间后,历史再一次让来自长城以北的满清取得胜利,建立了又一个远远超过了汉族中心区域的大帝国。 这两个帝国对于“中国”史学带来的麻烦,就是它必须超越汉族中国这个中心,采集更丰富的、来自不同立场、不同语言、不同叙述的文献数据,论述更广大的地域空间、更多的民族和更复杂的国际关系,这使得传统的“中国史”似乎不能胜任。这一历史学的困局在晚清学术界已经被敏感地注意到了,晚清西北地理研究的兴盛,无论是否有主动响应这一历史现象的自觉意识,但实际上都是被这一历史的刺激。而对于明代所修《元史》的反复重写,包括从晚清以来的魏源《元史新编》、屠寄《蒙兀儿史记》、洪钧《元史译文订补》到柯绍忞《新元史》等等,之所以反复出现,也就是因为以“元朝中国”为历史空间、以汉文史料为主要文献来源所叙述的历史,并不能充分反映那个“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岭表”的王朝35。特别是,这个王朝既是汉地政权,又是大蒙古帝国(Yeke Mongghol Ulus)中的一部分,正如萧启庆所说,“ 蒙古时代史并不是中国元朝史,它不同于当年重编《新元史》,只是扩充史料,而是要跳出以元朝史为中心的中国史,站在更大的世界空间来看历史,这个历史虽然包括了中国这个空间在内,但中国却并不是一个天经地义的空间,更不是唯一的历史叙述空间。同样的是清帝国,1998年,美国学者罗斯基(Evelyn S. Rawski)在其著作《最后的皇朝:清代皇家机构的社会史》(The Last Emperors: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 Institutions)中再度表达一种超越“中国史”的观点38,这部著作很有趣,她主要论述的是,清朝能够成功维持三百年的统治,主要原因并非像何炳棣等人所说的“汉化”或者“中国化”39,而是满族作为一个入主中原的群体,不仅依赖保持本身的特点,实施异于汉族的统治方式,而且有效地得到了蒙古等非汉族民族的支持,从这一点上来说,满清统治者是以中亚诸族的大汗身份,而不是中国传统皇帝身份出现的,满族只是利用了儒家的东西,所以,满清帝国和中国并非同义词,而是一个超越了“中国”的帝国。 罗斯基是在回应两年前的一次论战。1996年,当罗斯基针对何炳棣1967年〈清朝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关于清朝“汉化”的论点,在全美亚洲年会上以前任会长身份发表会长演讲〈再观清朝:清朝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后40,作为一个中国出身的历史学家,何炳棣曾经尖锐地反驳,写了〈我对汉化的再思考:对罗斯基“再观清朝”一文的答复〉,何认为,对于满清来说,儒家化就是汉化,儒家化和中国化是一回事,因而隐含的一个结论就是满清建立的是一个“中国”的王朝41。而罗斯基的这部书无疑是对何的响应,也是对超越“中国”的清代历史的再度论述。 在这一争论表面,毫无疑问有出身美国(罗斯基是日裔美国人)和出身中国(何是基本教育来自中国的历史学家)的两种学者之间,在认知上和感情上的差异,不过,在这些论争的背后,却还有关于“世界”和“中国”的不同观念。在魏复古(K. A. Wittfogel)的《中国辽代社会史》(History of Chinese Society: Liao, 907-1125)以来到现在,在西方学术界仍然很有影响的“征服王朝”理论中,其最重要的精髓,就在于否认所有外来民族都被汉族“同化”,而强调各个民族成分的延续和传统的影响。换句话说,强调征服王朝的“超中国”意义,一是保持双重民族性的历史描述、二是强调历史过程中异族对汉族的反影响,三是否认以现在的汉族中国,来追认一切以往的历史,因为从现在汉族中国的特性来追溯历史,就会把所有历史都按照一个后设的目的,百川归海似地归入“中国”42。 五 后现代历史学:从民族国家拯救甚么历史? 最后,挑战还来自欧美的后现代历史学。 后现代历史学对于现代性的批判中,包括了对近代以来现代民族国家天然正当性的质疑。自从福科关于“权力”与“话语”的理论被普遍用于历史,对于任何“天经地义”的论述的质疑,就有了相当锋利的武器。而在关于民族国家方面,特别是自从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的理论问世以后,对于从现代民族国家反观历史的质疑,曾经深刻地揭示了历史研究中的一种对于“国家”的误解,这就是我们习惯于用现代国家来想象、理解和叙述古代国家43。可是,历史上的国家常常是流动的,仿佛罗布泊一样,空间有时大有时小,民族有时合有时分,历史有时编整在一起,有时又分开各成一系,因此,为了维护现代国家的“天经地义”,这种看起来很正当的历史书写,常常给我们带来一些尴尬44。 前面我们提到过杜赞奇的《从民族国家中拯救历史》。正因为上述困惑,杜赞奇提出的“复线历史”理论的确有其意义。不过,我以为,杜赞奇解构了以当然的民族国家为基础的后设历史,指出民族国家并不是“一个同一的,在时间中不断演化的民族主体”,而是本来有“争议的偶然的民族建构”,所谓民族国家的历史,其实是“虚假的同一性”,所以要从这种民族国家虚构的同一性中把历史拯救出来,这当然很敏锐也很重要。但是,反过来提问,我们是否要考虑与欧洲历史不同的中国历史的特殊性?中国尤其是汉族文明的同一性、汉族生活空间与历代王朝空间的一致性、汉族传统的延续与对汉族政权的认同,是“偶然的”和“争议的”吗?中国是一个在近代(西方的近代)才逐渐建立的民族国家吗?我们知道,后现代历史学关于现代民族国家的思路与论据,一方面来自产生于被瓦解和被分割的殖民地,如亚洲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等国家,如非洲大湖区的国家,在这种已经被撕裂的族群和国家的重建中,确实有按照新的民族国家重新建构历史的现象,但是始终延续的中国却并不是在近代才重构的新的民族国家;后现代历史学关于现代民族国家的思路和依据,另一方面来自欧洲的近代历史,我们知道,欧洲近代有民族和国家重构的普遍现象45,因此霍布斯邦说“民族原本就是人类历史上相当晚近的新现象,而且还是源于特定地域及时空环境下的历史产物”46。然而这里所说的“人类历史”其实只是欧洲历史,中国古代虽然也有分裂,但因为一有覆盖更广的“汉文化”,二是习惯认同早期的“华夏”,三是中心和边缘、“汉族”和“异族”有大小之差异,所以,政治、文化与传统却一直延续,所以既无所谓“文艺复兴”,也无所谓“民族国家”重建。 对于中国民族国家的形成,我有一个可能是很固执的观念,即从历史上看,具有边界、具有他者即构成了国际关系的民族国家,在中国自从宋代以后,由于异族国家的挤压和存在中已经渐渐形成,这个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和历史传统基础相当坚实,生活伦理的同一性又相当深入与普遍,政治管辖三空间又十分明确,因此,中国民族国家的空间性和主体性,并不一定与西方所谓的“近代性”有关(责编:YeL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