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米奇尼克不是无根的飘萍,更不是在天空中掉下来的,而是深深扎根在波兰那片有着悠久历史的大地上,和波兰的历史文化传统血脉相连。正如他自己所说:“我是从波兰民主传统中成长起来的。有四个最重要的代表——诗人米沃什、赫伯特,哲学家克拉科夫斯基和牧师卡·沃依蒂瓦(Karol Wojtyla1978年成为罗马教皇,即约翰·保罗二世)——对我理解民主的概念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四个人当中,没有一个政治家或者政治活动家,这就是为什么我视民主不仅仅建立在政治原则之上。对我来说,民主涉及人的生存境况和人的权利。它提供了一副宽容的图景,一种对于文化传统重要性的理解,于其中有可能冲突的人类价值都可以得到培育。对比之下,政治上的民主,是一种建立在大多数人统治之上的秩序。它可能并经常与人的权利相冲突,仅仅在保护所有人们的立场——包括少数人——的秩序之内才能实现。按照我的理解,民主的本质是自由,这个自由属于拥有良心的公民。如此理解,自由意味着多样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在一个民主的社会秩序中,冲突是一个持续的事实。”
被他称为“当代波兰文化最初的奠基者”的克拉科夫斯基使他明白,“自由能赋予我们超越自身的力量”。赫伯特让他确信,自由、宽容、文化传统、人类尊严才是民主的核心。他说,“在一个极权主义国家,当权力而非一个超越的上帝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基督教的力量就在于,教会教导人们只能跪在上帝面前而不是世俗权力面前。这就是为什么宗教基本上是反极权主义的。”这其中就包含了卡·沃依蒂瓦的教诲。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诗人米沃什曾在格但斯克造船厂的一次集会上对团结工会的人们说:
“如果你们是一个想要得到权力的政党,那么世界对你们的看法将同对待其他从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活动的政党一样。这样,你们将失去每个国家、每个种族、每一阶层人民的注意,一句话,你们将失去一切希望!人们希望社会生活的僵化形式能被一种符合人的真正需要和尊严的新形式所替代,希望由一种共同愿望团结起来的千千万万人民能够找到本国的公民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和平共处的新形式。由于僵化的社会生活方式正以可怕的冲突威胁着我们这个星球,人们的这种希望就更加强烈了。”
作为米奇尼克的重要精神源头之一,我深信米沃什的这些思想一定也给了他深刻的启迪。除了受到他亲身接触过那些杰出知识分子的影响,他还从波兰文学中,从 “波兰文学的良心”泽罗姆斯基等人的作品中找到了自己的根系。他年轻时曾做过“具有道德权威的伟大的波兰诗人”Antoni Slonimski的秘书,这位倾向于自由主义和反对派的诗人教会了他波兰知识阶层传统中的方方面面,帮助他解决了作为一个波兰犹太人的问题,同时像一道屏障一样保护过他。可以说,20世纪初波兰知识界“不服从”的传统深深地影响了他,包括Stanislaw Brzozowski、Stanislaw Wyspianski、Stefan Zeromski和Zofia Nalkowska等人的著作。他“感到自己和这个传统中的人们是心心相印的”,尽管这些声音是那么微弱而且零星分散,“但无论如何是真实、真诚的”。
他们的言论、人格和著作都给米奇尼克提供了无比丰富的精神滋养,成为他精神的源头。使他最后能以更清晰的“新语言”表达出公民社会的思想、人的权利思想,并化为坚定的实践。所以,他才能无比骄傲地宣布:“我,亚当·米奇尼克,一个波兰知识分子,属于这样的一个传统”,这一切使他的追求最终超越了意识形态、种族、权力和其他的因素。
乔治·奥维尔、汉娜·阿伦特、曼杰施塔姆、加缪、托马斯·曼,以及托尔斯泰、卢卡奇、马克思等人的著作对米奇尼克也不无影响,特别是汉娜·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教他成为“反对极权主义的反对派”,而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持异议者”,使他确信“不管谁运用暴力赢得了权力他必须用暴力维护权力。那些被教导运用暴力的人不可能放弃公民社会。因此它最终导向集中营。”崔卫平曾说过,她就是循着汉娜·阿伦特的声音找到米奇尼克的。
当然,也不能不提及他少年时代的精神导师、一个“独立的、世俗知识分子”、“当代波兰最杰出的人”里普斯基,里普斯基在他的一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正是里普斯基建议下,他在1962年参与组织了一个叫做“矛盾寻找者”的俱乐部,讨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自由、苏联入侵匈牙利、波兰会不会发生第二次无产阶级革命、波兰共产党消亡的原因等一切被禁止的敏感话题,被官方和警察称为“修正主义苗子”,被哥穆尔卡在中央全会上点了名。这一年他只有15岁。在大学历史系学习期间,他又成为共产党内反叛出来的知识分子、“造反的共产主义”代表库隆的“热心信徒”,在以后漫长的奋斗过程中,他们是最好的同伴。
萨哈罗夫、哈维尔等比他年长的精神同道则给予了他莫大的鼓舞和启发。他曾无比深情地谈及“人的权利的捍卫者”萨哈罗夫在20世纪历史中和他个人的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萨哈罗夫让我们认识到人的权利是文明世界的基础。时刻准备为权利而战斗是我们生而为人的价值所在。伟大的反极权主义革命,它将人的权利刻写在它的旗帜上,火焰一样席卷了生养我的欧洲国家,它始于安德列·萨哈罗夫。”
对哈维尔他也充满了敬意,认为哈维尔是欧洲最富有洞见的作家,是个思考的人,“是过去二十年以来在反对极权主义立场上洞察判断最为深刻的权威”,他说,哈维尔的文字中传达出了捷克文化中最可贵的价值:热爱自由、尊重传统、幽默和自讽、宽容和正直等。《无权者的权力》乃是关于在中、东欧建立公民社会的运动哲学的“最好最准确的表达”。
五
崔卫平说,哈维尔的语言是一种道德的语言,米奇尼克的语言则是政治的语言。我以为与其将米奇尼克的语言称为政治语言,不如说是公民语言。“政治”在中国是个被严重污染的词汇,一提及“政治”,人们便谈虎色变,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早已经把“政治”等同于“权力”,等同于“皇帝的餐桌”,一提起“政治”,人们首先就会联想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阴谋诡计,联想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联想到改朝换代,而不管是宫廷政变还是农民造反,无不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中国人之所以会把“政治”与“权力”挂起钩来,一方面是因为我们从来都都没有真正拥有天赋的基本权利,一方面是当权者总是刻意使权力神秘化,策划于密室之中,大搞暗箱作业,始终不离“君权神授”、“圣主英明”那一套。实际上这不过是见不得阳光的狭隘的政治,它与人类的政治文明完全是相背离的,广义的政治就是公民社会里人人可以行使自己自由权利的那种政治,也即崔卫平所说的“业余政治”。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米奇尼克的语言是政治的语言,那也是“业余政治的语言”,我更愿意称之为公民语言。
这样的公民语言是朴素的、生活的语言,没有暧昧的、酸腐的气息,它扎根于生活的深处,以及波兰民族的历史传统之中,同时吸取了整个人类文明中最宝贵的成分。也因此,他的公民语言才如此富有概括力、穿透力和明晰的理性力量,毫不含糊、拖泥带水,充满了阳刚和自信,从而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长期以来,正是他创造性地使用了一些语言,复活了一些语言,比如他1976年提出的“新演进”,“为一个美好的今天而非美好的明天而奋斗”,后来提出的 “不完美的社会”、“民主是灰色的”等等,这些语言仿佛一下子就让人获得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这是在哈维尔、萨哈罗夫他们那里所缺乏的。对此,他自己有着足够的认识,“语词拥有它们自身的力量;正是语词创造了一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我们所呼吸于其中的智性氛围和精神气氛。我们每个人选择适合于我们自己的语言。”正如暴君有暴君的语言,公民也应该有公民的语言,这是两个不同世界的语言。
在《新演进》文中,米奇尼克对“修正主义”、“新实证主义”的局限性作了这样的分析:“如果可以运用一个隐喻式的比较,即将苏联国家组织比作教会而将马克思意识形态教条比作圣经,那么修正主义在忠诚于圣经的同时,发展出他们自己的表述;而新实证主义则追随教会,同时希望这教会或早或迟会消失。”也就是说,前者相信“圣经”而不信任“教会”,后者承认“教会”而不承认“圣经”。
与相信可能有一个完美社会的父辈不同,米奇尼克相信完美的社会只有在集中营里才会被创造出来,他追求的是一个“不完美的公民社会”,仅仅为了生活得更好一些,为了“少一些贫困,少一些恐惧”, “多一些权利“。“我们不应该为一个完美的、摆脱了冲突的社会而斗争,而是为了一个充满矛盾的社会,冲突在民主游戏规则之内得以解决。”
在《灰色是美丽的》一文中,他提出“民主是灰色的”,“民主是各种不同利益之间持续的衔接,是各种利益之间孜孜不倦地寻求妥协,是各种激情、情绪、仇恨和希望的市场,是永远的不完善,是罪人、圣徒和猴子的大杂烩。”“但是只有民主有能力向自己提问,也只有民主有能力纠正自己的错误。相比之下不管是红色专制还是黑色专制都毁灭了人的创造能力;它们消灭了人类生活的爱好趣味,最终也杀死了生活本身。只有灰色的民主,拥有人权和公民社会的机构,有可能以争论来代替武器。”
他形象地将团结工会运动称为一个“钢腿泥手”的巨人,在工人当中拥有广泛而强有力的基础,在谈判桌上却没有力量。相反,波兰的共产主义制度则是一个“泥腿钢手”的巨人,它失去了人民的支持,手里却握着利器,在谈判桌上占据着优势。
他将1981年12月13日雅鲁泽尔斯基宣布军管称为“波兰战争”,是对全社会和全体人民发动的一场战争。
当波兰完成了社会转型之后,他并没有停止思考,他主编的《选举日报》仍在“创造一种新的语言”,以此来讨论和评估周围变化了的世界,因为他感到过去用来描述世界及其传统的语言已经无效,在重建新的社会生活时需要一种“新语言”,他把这种新的语言称为“共同的语言”,是为了所有人都能“生活在一个共同的波兰”,虽然当年雅鲁泽尔斯基们用暴力拒绝了“共有一个波兰”的观点,但他们不想以复仇的心理,演一出中国常见的“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历史剧,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波兰,我们必须学会生活在一起”,不应该以任何理由将共同的家园分割成共产化或者非共产化等不同的部分。同时也基于这样一种逻辑,他不想听到昔日的共产主义者说:“米奇尼克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当我们有权时,我们把他们踩在脚下;现在米奇尼克的朋友把我们踩在脚下。”他不容许有人将这次社会变革庸俗化地看作是简单的权力更迭。
和哈维尔的剧作家和哲学背景不同,米奇尼克的知识背景是历史学,他本人虽没有写出什么重要的历史著作,却亲身参与创造了波兰的历史,他有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惟独没有的是对权力的欲望、贪婪。他说:“衡量民族、社会和个人成熟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历史当中,有他们自己生活的故事。”创造历史,而不是追逐权势,这是多么美好的追求,他的思想、人格、经历都是一本无比丰富的鲜活的历史书,他在“皇帝的餐桌”之外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新生活,最大限度地展示了人类精神的魅力。 (责编:RX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