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模式与中国经验的形成,实际上就是在特定条件下的试错过程。邓小平并不知道他开步以后,最后的结果是怎样。这一路径在每次面对挑战时,都会强化一次,概括地说,中国正是通过这种可以被称之为“路径障碍,试错反弹”的方式,逐渐告别了旧体制,并逐渐演化、蜕变为一种新的政治体制,完成了从计划经济时代相适应的全能主义政治体制,向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后全能主义的权威政治体制”软着陆。 西方激进自由派经济学家为自己设计的休克疗法辩解时,用过的最多的比喻是“人不能分两次跳过一条河流”,但渐进演化论者批评激进自由派的改革战略时,也可以使用另一个同样生动的比喻,那就是,休克疗法如同“飞机在半空中更换发动机”一样危险。渐进主义者对于如何过河的办法,也可以沿用“过河”的比喻做出如下回应:“过河固然不能分两步跳,但如果一步跳入河中,就意味着淹死在深水区,那还不如在浅水区渐渐会会边摸石头,边学会游泳。”在保持与旧体制的历史连续性的基础上走出旧体制,就是在浅水区边摸石头,边学游泳。这一过程就是试错过程,这两点正是渐进演化模式的关键,这对于理解当今中国政治演化与经济演化同样具有重要意义。 在这种演化型的转型过程中,执政精英并没有用泛道德主义的标尺,把传统体制资源判断为无用的废物而予以遗弃,而是体现了严复所说的“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的原则,把传统政治资源作为转型过程的政治整合所不可或缺的有效工具来予以发挥作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改革,用1906年严复所说的另一句话,体现了“制无美恶,期于适时,变无迟速,要在当可”的原则。我们可以把严复整整一百年前的这句话,作为中国转型模式的十六字真言。 中国模式是通过渐进的改革,在权力体制并没有经过革命断裂的条件下,发展起来的新的结构。由于21世纪的中国人把与旧传统、旧世界彻底决裂的革命思维作为核心价值,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世纪之交的中国人这种对渐进思维的回归,体现了中国人的政治文化心态与深层思维方式的一种重大变化。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政治发展路径的研究,即对中国转型政治学的研究,对于发展出一种与“演化经济学”相呼应的“演化政治学”,具有重要的学理价值。 中国的陷阱:从路径锁定到“急诊室效应” 必须特别指出的是,这种从全能主义结构蜕变出来的转型模式,虽然有其特殊的优势,但也有其特殊的弱势。众所周知,全能国家体制内部是没有自主的市民社会的,中国改革通过市场经济才逐渐滋育出新生的自主社会细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国家—社会结构,是一种“强国家—弱社会”体制。从历史上看,全能主义国家体制内部,本身就先天地缺乏体制内部的监督机制,而改革以后形成的“弱社会”本身,又缺乏体制外的对国家官员的有效监督力量。在这种情况下,经济腐败与权力不受约束而造成的种种腐败与社会不公现象,就会在经济与社会发展过程中变本加厉。一旦出现社会矛盾激化与社会不满,就会进一步引发国家对社会的加强权威控制的习惯冲动,“强国家”可以运用无所不在的行政机器,轻而易举地通过强控制的方式,把社会冲突压抑在一定范围内。这样,就有可能在转型过程中,出现“社会矛盾——加强控制”的路径依赖,即通过加强控制、约束社会自主空间的方法来解决发展中的问题与矛盾。久而久之,这种自我强化的路径,就会引导人们不自觉地进入一种路径锁定状态。 在国家控制了强大政治资源的情况下,这种以强控制方式来应对矛盾的办法,一方面似乎成本甚低,收效较快,而且较少受到社会的反弹,然而,这样做最终会导致民主的制度创新难以在应对社会矛盾过程中健康发育。 在后全能型的新权威主义体制下,最值得关注的一种综合症是类苏丹化现象。这种苏丹化政治的特点是,权力范围私产化,权力运作的无规则化,统治方式的非意识形态化,以及以庇荫网络为基础的朋党组织结构。从发展社会学角度而言,中国改革开放的现行转型体制的低参与度,虽然有助于抑制转型初期出现过度政治参与膨胀,从而有利于改革启动期所需要的政治稳定,然而,低政治参与同时也往往导致有效监督的缺位,此外,经济市场化过程中官员接触经济事务的机会增多,寻租现象的普遍存在,就势必增加这种在某些地区的类苏丹化相伴随的腐败发生的概率。 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当严重的腐败发生率引起社会公众日益强烈的不满时,某些当权官员为了维护自己的非法利益,他们会以“政治稳定”为理由,进一步抑制与排斥自下而上的对政府官员的批评,并把对腐败现象的揭露视为反现行体制的非法行为,利用自己的权势来阻遏对自己的监督与批评。另一方面,又同样恰恰是中国政治社会在历史上形成的特点,社会内部自组织力量,如市民社会、社会中介组织的先天缺乏,因此,中国现行的转型体制通过内生的市民社会与自主性社会机制来缓解矛盾的机制,比拉美与东亚权威主义体制更为缺乏。“后全能体制”的制度刚性,又起到有效扼制自主性民间声音的惯性作用。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转型期土皇帝综合症”就有了滋生的温床,在缺乏权力制约的条件下,地方官员的既得利益在没有面对挑战者的情况下,势必会不断凝固化,自我封闭化。 中国转型期出现权力结构的“类苏丹化”现象,还与以下三个相互依存的制度性因素有关。首先,是上下级之间的非法制的庇荫关系的形成,从而导致以个人为中心的当权者的私人关系网统治;第二,黑社会组织与地方官员之间形成互生关系,以及前者对后者的寄生性,这种关系使当权者可以在完全摆脱正式制度约束的条件下实现权力的极端个人化;第三,地方司法系统是受地方政府官员支配控制的组织结构,这致使地方官员的违法行为受到司法系统的司法庇护,从而可以为所欲为。 正因为如此,以“强国家——弱社会”的结构为特点的后全能体制所具有的低度政治参与特点,出现大爆炸式的“革命”式动荡前景的概率并不高,但出现地方上或部门里的“类苏丹化”这种弥散性顽症的可能性,则有极高的发生概率。中国一旦陷入这种苏丹化陷阱,未来中国即使推行民主政治,也很难改变这种结构性矛盾。地方利益的分利化与固化,会进一步使民主政治变形为各自为政的垄断性的私利板块体。 作者曾在研究20世纪初期清王朝新政运动的论著中,发现自我固化的集权体制在现代化过程中存在着的一种困境,我把它称之为“急诊室效应”,其形成的机制是,集权体制习惯成自然的路径锁定状态,使决策精英往往有一种很强的思维定势,即在顺利时,会由于路径依赖心理的干扰,而拒绝进一步的深层次改革,相反,当原有的路径发生巨大障碍并影响到政权的生存与稳定时,才会产生不得不进行大幅度改革的强烈意愿,然而在此时,就会产生类似于急诊室医生面对危重病人的治疗方案的两难命题:主张激进疗法的医生认定,只有立即动大手术,才能挽救患者的生命,而主张保守疗法的医生则相反认为,由于病人体质急剧下降,动大手术只会加剧病情,因而只能用保守疗法,大手术即使必要,也只有在体力恢复以后进行,但后者的方案又会被前者批评为“远水不求近火”。随着危机的深化,在政治精英内部,面对社会的重症效应而产生的激进与保守的两种“治病方案”的分歧与矛盾,也只会进一步激化甚至两极化。清末新政时期,在筹备立宪问题上,军机处内部就形成这种两难命题之间的激烈争论。5 当然,中国当代改革与二十世纪初期清朝新政无论在历史背景与政治结构性质上都不可同日而语,但集权与权威体制由于路径锁定而产生的结构性问题,仍然会有相似之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现行的转型模式,也应从中国百年来的改革历史中,去吸取有益的经验教训。三十年来,中国经济改革的成功,现行权威体制有效的政治整合能力,法制的逐渐健全,法制观念在社会上的深入人心,执政党的政治绩效使政府权威合法性的增长,政治上的基本稳定,凡此种种有利条件,表明中国正处于建国以来最好的发展时期,在这一现实条件下,进行积极的政治体制改革的探索,并在条件成熟时,迈出较大的政治民主改革的步伐,通过体制创新来克服社会矛盾,防止中国由于路径依赖而在未来某一时候出现“急诊室效应”,是十分必要的。 事实上,与中国属同一种转型类型的越南,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已经有了令世人瞩目的重大发展,在党内民主方面,越南的具体举措有:强化中央委员会对政治局与书记处的监督,在中央全会上实行质询制,中央委员可以对包括总书记在内的其他委员公开提出质询;扩大党内差额选举比例;国会议员候选人必须与选民直接见面,并由选民直接选举产生;国会议员可以根据国会通过的一项重要程序,就某些问题直接质询政府官员,其过程连线直播,让全国普通百姓直接看到;推行官员财产申报制度,积极推进司法独立,并取得显著成效。越南执政精英充分利用了后全能型的新权威体制的“强国家”政治优势,自上而下地进行制度创新,有许多值得国人吸取的经验。 当然,中国的国情与越南仍然有所不同,中国的幅员广阔。人口总量也要大得多,问题与矛盾要复杂得多,然而,当今中国同样也存在着制度创新与路径依赖之间的赛跑。制度创新的速度如果快于后者,中国有可能顺利实现政治现代化,反之,就可能在路径依赖不断强化过程中,进入锁定状态,走向发展的死胡同。正因为如此,如何通过“走小步,不停步”制度创新,来克服转型期路径依赖,是中国改革的演化政治学的重大研究课题。 结语 要研究中国转型政治学,一方面,要广泛吸收国际政治学现有的理论资源。西方政治学中的极权主义、权威主义、现代化理论、政治发展理论中的发展型危机、认同危机,合法性危机、命令贯彻与政治参与危机,政治参与爆炸理论,新制度主义经济学中的路径依赖与试错理论,杜尔凯姆的失范理论,林兹提出的“苏丹式政权” 腐败理论,奥尔森提出的软政权与分利化理论,都对思考中国政治转型具有重要方法论意义,创建中国本土的转型政治学,首先必须以开放的心态,怀着对国际政治学发展成果的尊重之情,广泛吸收西方政治学现有的理论成果。 另一方面,理论创新对于研究中国转型具有尤为重要的意义。国际政治学界提出的许多有关政治发展的理论概念,是在研究第三世界国家现代化过程中形成并发展起来的,运用这些理论方法,用来分析中国政治时,就可能出现理论与研究对象不兼容的问题。这就需要根据我们研究的中国对象的特殊性,对源于西方的政治学概念软件,做“汉化”处理。当现存在概念方法的汉化处理,仍然不足以解释中国发生的政治现象时,就需要我们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去“开发新的软件”,另辟蹊径,去建构一些新的概念。6 中国改革开放已经进行了三十年,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也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最大的现代化转型社会,它所具有的十三亿人口的巨大的规模效应,它自洋务运动以来经历了一百四十年的充满曲折、艰辛与创伤的历史经历,三十年来中国转型实践所提供的如此丰富、复杂而又独特的历史经验,这些历史经验,又可以向西方政治科学提出许多挑战性的问题。所有这些,都表明中国改革的政治学研究,理应成为国际政治学领域中最富有生机、最具有开拓前景的学术领域,中国大转型时代的现实矛盾与困境,又无时无刻不刺激着我们这一代学者,迫使我们去理解它们,并为克服它们而竭尽自己的心智。正因为如此,中国政治学理应成为对国际政治学做出重大贡献的最有希望的领域,我们应有志于运用我们自己在本国政治学领域的辛勤耕耘与理论创新,来丰富国际政治学的思想资源。生于这样一个国家,生于这样一个时代,中国学者的人生价值与社会责任感,都将在这一耕耘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 注释: 1 萧功秦:“后全能体制与二十一世纪中国的政治发展”,《与政治浪漫主义告别》,第207-208页,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2 参见贾根良、赵凯:“演化经济学与新自由主义截然不同的经济政策观”,载《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6年第2期。 3 同上。 4 (比)热若尔·罗兰:《转型与经济学》,第4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 5 萧功秦:《危机中的变革》,第322页。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出版。 6 本文作者在二十年来的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转型研究中,先后提出了“新权威主义”、“政治浪漫主义”、“制度决定论”思维模式、“脱两极化”、“有限多元化”、“低度政治参与”、“类苏丹化”、“地方庇护网政治”、“后全能主义型新权威主义”,“派群”理论、“延时效应”、“反应型民族主义”等新概念,作为探索中国转型政治的工具,希望这些尝试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阅《中国的大转型:从发展政治学看中国变革》一书中收入的各篇文章,该书已经由新星出版社于2008年3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