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法治(theRuleofLaw) 3.负责制政府(AccountableGovernment) 成功的现代自由民主制,把这三种机构,结合在稳定的平衡中。能取得这种平衡,这本身就是现代政治的奇迹。能否结合,答案不是明显的。毕竟,国家功能是集中和行使权力,要求公民遵从法律,保护自己免遭它国的威胁。另一方面,法治和负责制政府又在限制国家权力,首先迫使国家依据公开和透明的规则来行使权力,再确保国家从属于民众愿望。 这些机构的首次出现,是因为民众发现,可以此来保护他们和家人的利益。什么是私利,如何与人合作,都取决于令政治结社合法化的思想。因此私利和合法性,形成了政治秩序的基础。 三种机构中已存在一种,并不意味其它二种也会出现。例如阿富汗,自2004年以来,一直举行民主选举,但只拥有非常孱弱的国家,在其领土的大部,无法实施法律。相比之下,俄罗斯拥有强劲国家,也举行民主选举,但其统治者感到自己不受法治束缚。新加坡拥有强劲国家和英国殖民者遗留下的法治,但只提供缩了水的负责制政府。 这三种机构最初来自何方?是什么力量驱使它们诞生?又在何等条件下得到发展?建立的顺序如何?彼此间有何关系?如能弄清这些基本机构的出现,我们可以更好理解,阿富汗或索马里离当代丹麦,究竟还有多远。 如不理解政治衰败的补充过程,就讲不清政治机构的发展。人类的机构很“粘糊”。这是指,它们长期持续,唯经受重重艰难,方能得到变革。为满足某种条件而建立的机构,在该条件改变或消失时,常常得以苟延。未能妥善因应,便会引发政治衰败。这适用于旧式政治制度,也适用于集国家、法治和负责制政府于一身的现代自由民主国家。不能保证,一个民主制会继续向公民提供允诺的;也不能保证,它在公民的眼中继续是合法的。 此外,人类袒护亲友的自然倾向——我称之为家族制(patrimonialism)——如没有遇上强大的抑制,会一再重现。组织起来的团体——经常是有钱有势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得以盘根错节,并开始向国家要求特权。尤其是在持久和平遇上财务或军事危机时,这些盘踞已久的家産团体更延伸其优势,或阻扰国家采取妥善的因应。 政治发展和衰败的故事,曾被讲述多次。多数高中开《文明之兴起》的课程,提供社会机构如何进化的概论。一世纪前,讲述给大多数美国学生的历史,以欧洲甚至英格兰为中心。它可从希腊和罗马开始,然后转向欧洲中世纪、大宪章、英国内战和光荣革命,再直达1776年和美国宪法的起草。今天,类似的课程更多元化,囊括像中国和印度那样的非西方社会,更讲述历史上遭排斥的团体,像土著、妇女、穷人、等等。 现存的关于政治机构发展的文献,我们有理由表示不满。首先,大部分没在足够广泛的规模上作出比较对照。只有通过比较不同社会的经验,方可梳理复杂的因果关系,弄清为什么某些机构出现于某地,而不在其它地域。很多关于现代化的理论,从卡尔·马克思的大量研究,到道格拉斯·诺斯(DouglassNorth)等当代经济历史学家的,都侧重英格兰作为首位工业化国家的经验。英格兰的经历在很多方面是特殊的,对处在不同境地的国家来説,未必是好的指南。 最近几十年,取而代之的多元叙述,很大程度上也没做严肃的比较对照。它们选择的,要么是非西方文明贡献于人类进步的正面故事,要么是其遭受迫害的负面故事。为什么某机构发展于某社会,而不在另外社会,我们很难找到严肃的比较分析。 优秀的社会学家西摩·李普塞特(SeymourLipset)常说,仅了解一个国家的观察者,是不懂国家的人。没有比较对照就无法知道,某一特殊的实践或行为是某社会中所独具的,还是众多社会所共有的。只有通过比较分析,才能理清因果关系,才能把地理、气候、技术,宗教或冲突,与今日世界上呈现的各式结果挂上鈎。这样做,我们也许能解答下列问题: *为什么阿富汗、印度丛林地区、美拉尼西亚岛国和中东部分地区,至今仍是部落组织? *为什么中国的预设统治是强大的中央政府,而印度在过去三千年历史中,除短暂时期,从没见如此高度的中央集权? *为什么几乎所有成功的现代权威国家——像南韩、台湾、新加坡和中国——都集居在东亚,而不在非洲或中东? *为什么民主制和齐全法治,得以在斯堪地那维亚生根发芽;而处于类似气候和地理条件下的俄罗斯,却产生了不受节制的专制主义? *为什么在过去一个世纪,拉丁美洲国家反复遭遇高攀的通货膨胀和经济危机,而美国和加拿大却没有? 本书提供的历史资料很有趣,因为它们照亮现状,解释不同政治秩序的来龙去脉,但人类社会不囿于自己的过去。为了准备和参加战争,现代国家得以在中国或欧洲出现。这并不意味,今日非洲的薄弱国家,为达到现代化,必须重复同一经验。我会在第2集中争论,今日政治发展的条件,大相径庭于第1集所涵盖的。社会成员的组合,因经济的增长,在不断重新洗牌;今日的国际因素,对个别社会的冲击,远远大于旧日的。本书的历史材料可以解释,各式社会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但它们走过的路径,即不能决定它们的将来,也不能成为其它社会的楷模。 中国第一 伟人所编写的经典现代化理论,如卡尔·马克思、艾弥尔·涂尔干(EmileDurkheim)、亨利·梅因(HenryMaine),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Tonnies)和马克斯·韦伯(MaxWeber)的,倾向于认为西方经验是现代化的范本,因为工业化首先在西方发生。这样著重西方是不难理解的。1800年后,在欧洲和北美所发生的生产力爆发和经济持续增长,既是史无前例的,也把世界塑造成今天模样。但发展不只局限于经济,政治和社会的机构也在不断发展。政治和社会的发展,有时与经济变化紧密相关,有时又独立自主。本书着重政治方面的发展和政府机构的进化。现代政治机构在历史上的出现,远早于工业革命和现代资本主义经济。我们现在理解的现代国家元素,在公元前3世纪的中国业已到位。其在欧洲的浮现,则晚了整整1千8百年。 基于此,我在本书第二部分讲述国家崛起时,就以中国开始。经典现代化理论,倾向于把欧洲的发展当作标准,而查询其它社会为何偏离;我把中国当作国家形成的范本,而查询其它文明为何不复制中国道路。这并不表示,中国胜于其它社会。我们将看到,没有法治或负责制政府的现代国家,能实施非常暴虐的专制主义。中国是开发国家机构的始作俑者,但西方的政治发展史解説,却很少提及此一创新。 我自中国开始,就跳过了其它重要的早期社会,像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希腊、罗马和中南美洲的文明。在此还需要进一步解释,为何不在本集详细涵盖希腊和罗马。 古代地中海世界树起的先例,对后续的欧洲文明发展非常重要,自查理大帝(Charlemagne)时代起,便受到欧洲统治者的自觉模仿。一般认为,希腊人发明了民主制,其统治者不是世袭的,而是选出的。多数部落社会也是相对平等的,其统治者也是选出的(请看第4章)。但希腊人超前一步,其介绍的公民概念,以政治标准为基础,而非血缘关系。第5世纪雅典或罗马共和国实践的政府形式,较为贴切的称号可以是“古典共和政府”,而不是“民主制”,因为选举权只属于少数公民,尖锐的阶级差别排斥大批人(包括众多奴隶)的参与。此外,这些不是自由国家,而是共产式的国家,不尊重隐私和其公民的自主权。 希腊和罗马建立的古典共和政府先例,受到以后很多社会的复制,包括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寡头共和国、诺夫哥罗德(Novgorod)和荷兰联合省。但这种政府有一致命缺陷,后代的作家,包括很多深思该传统的美国创始人,都有广泛认知:古典共和政府不好扩充。它在小型且同类的社会中表现最佳,就像5世纪的希腊城市国家,或早期的罗马。这些共和国因征服或经济增长,而渐渐壮大,便不再能维持曾凝聚他们的共产价值。随疆域和居民的扩展,罗马共和国面临无法解决的矛盾:谁该享受公民权,如何分配国家的战利品。君主制最终战胜希腊城市国家,罗马共和国经历漫长内战,最终也变成帝国。君主制作为一种政府形式,特别在管理庞大帝国时,证明是出类拔萃的。罗马帝国就是在此种政治制度下,达到其权力和疆域的巅峰。 在第2集里,我将返回古典共和政府作为现代民主制先例的题目。如要研究国家的兴起,中国比希腊和罗马更值得关注,因为只有中国建立了一个符合马克斯·韦伯定义的现代国家。中国成功发展了统一的中央官僚政府,管理众多人口和广阔疆域,特别与地中海的欧洲相比。中国早已发明一套非私人和基于能力的官僚招聘制度,比罗马的公共管理部门更为系统化。公元1年时,中国总人口可与罗马帝国的媲美,而中国人口比例中受统一法规管辖的,要远远超过罗马的。罗马自有其重要遗产,尤其在法律领域中(在第18章中详述)。作为现代负责制政府的先驱,希腊和罗马非常重要。但在国家发展上,中国更为重要。 与中国相比的社会还有印度。大约在类似时间,印度社会也自部落升至国家。大概2500年前,由于新婆罗门宗教的兴起,它从而走上一段弯道。该宗教限制印度政治组织可达的权力,却在某种意义上,为现代印度民主打下基础。穆罕默德先知的时候,中东也是部落组织。伊斯兰教的诞生,再加上奴隶军人这一奇特机构,令埃及和土耳其的某些政治组织,崛起成主要政治力量。欧洲则截然不同,它之退出部落行列,不是通过统治者的自上而下,而是通过天主教在社会层次颁布的规则。只有在欧洲,国家机构不必建造于部落组织之上。 宗教是法治起源的钥匙,它是第三部分的主题。基于宗教的法律,存在于古代以色列、印度、穆斯林中东和基督教的西方。但唯有在西欧,独立法律机构得到最强劲的发展,并设法转成世俗形式,幸存至今。 第四部分中,负责制政府的兴起主要在欧洲。就此而言,欧洲不是齐整一致的:负责制政府在英格兰和丹麦兴起,却没在法国或西班牙;俄罗斯发展专制主义,其权力与中国的旗鼓相当。社会能否把负责制 西欧的政治发展次序,与世界其它地区相比,是高度异常的。其现代国家或资本主义兴起之前,社会层次的个人主义便已出现,且提早数世纪;其政治权力集中于中央政府之前,法治已经存在;其负责制机构之兴起,是因为现代中央集权国家,无法彻底击败或消除古代的封建机构,譬如代表议会。 国家、法治和负责制政府的组合一旦出现,证明是高度强大和极富吸引力的,之后传播到世界各个角落。我们必须记住,这一出现仅是历史上的偶然。中国有强大的国家,但没有法治和负责制政府;印度有法治,现又有负责制政府,但传统上一直缺乏强大国家;中东有国家和法治,但在阿拉伯世界的大部,已扔掉后者。人类社会不囿于自己的过去,可自由借用彼此的思想和制度。它们过去长得如何,塑造它们现在长得如何,但过去与现在之间,没有单一路径。 底下无数龟 本书的宗旨,与其説是介绍政治发展历史,倒不如说是分析主要政治机构出现的原因。被称作“一连串混账事件”的众多历史著作,不愿尽力提炼普遍规律,或适用于其它场合的因果理论。人类学家所写的民族志,也没跳出这个窠臼,虽然细致详尽,但仍故意避开广泛的概括。这肯定不是我的方法,我的比较和普及,将跨越众多的文明社会和历史时期。 本书有关政治发展的整体结构,与生物进化有很多相似之处。达尔文进化论建筑在差异和选择这二条原则上:有机体发生随意的遗传变化,最适应环境的,得以存活和倍增。政治发展也是如此,政治机构会产生变异,最适合当时自然和社会环境的,也得以存活和扩散。但生物进化和政治进化之间,又有很多重大差别:人类机构可得到精心设计和选择,不像基因;它们的代代传播,凭藉文化而非遗传;它们因各种心理和社会的机制,而被注入固有价值,变得不易变革。人类机构固有的保守性解释,政治发展为何因政治衰败而经常逆转。触发机构变革的外界变化,往往远远超前于社会接纳改革的实际意愿。 然而,该整体结构不是预测政治发展的理论。依我看,找到政治变化的精简理论,类似经济学家所谓的经济增长理论,根本是不可能的。(26)促使政治机构发展的因素,是多重且复杂的,经常依赖于意外或伴随事件。即使引证出某种发展的原因,却发现其本身仍有先决条件,这样的溯源回归是永无止尽的。 让我们举例説明。有一条政治发展的著名理论认为,欧洲因需要发动战争而建立国家。(27)在现代欧洲的早期,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大家公认的。我们将看到,它也同样适用于古代中国。但在宣布这是国家形成通理之前,必须回答下列难题:为什么某些地区,尽管历经长期战争,却一直没能发展国家机构(美拉尼西亚)?为什么在另外地区,战争似乎削弱了国家机构(拉丁美洲)?为什么某些地区,其冲突水平低于其它的(印度与中国相比)?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把原因推向其它因素,例如人口密度、自然地理、技术和宗教。发生于人口密集、交通方便(平原或大草原)和拥有相应技术(马匹)地区的战争,与发生于人口稀少、深山老林和沙漠地区的,会发挥决然不同的政治影响。战争促使国家形成的理论,涉及更多更深的问题,譬如,为何某种战争仅爆发于某种地区。 我想在本书推介一种中间理论,既避免高度抽象(经济学家的恶习),又躲开巨细无遗(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的问题)。我希望重新拾起,已遗失的19世纪历史社会学或比较人类学的传统。我不想一开始,就向普通读者推介庞大的理论体制。在各历史章节里,我会触及各种理论,但对政治发展的抽象讨论(包括基本概念的定义),我会保留至最后3章(第28—30章)。这包括政治发展之所以产生的通论,以及政治、经济和社会之间的互动。 将理论放在历史之后,我认为是正确的分析方法:应从事实推断出理论,而不是相反。当然,没有预先的理论构思,完全坦白面对事实,这也是镜花水月。有人认为这样做了,并已达到客观实证,那是在自欺欺人。社会科学往往以高雅理论出发,再搜寻可确认该理论的实例。希望这不是我采取的态度。 有个可能不是真实的故事,是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StevenHawking)转告的。一位著名科学家在作有关宇宙论的演讲,房间后面有位老妇人打断他,说他是废话连天,而宇宙只是驮在龟背上的一张光碟。该科学家反问,那龟又驮在何物之上?以为就此便可让她闭嘴。她却回答,“你很聪明,年轻人,但底下是无数的龟。” 这是任何发展理论的难题:作为故事开头你所挑选的龟,究竟是站在另一只龟的背上,还是一头大象、一只老虎或一条鲸鱼上。大多数所谓的发展概论,其失败的原因,在于没有考虑发展史中独立的多维性。他们只是化繁为简,试图自复杂的历史真实,提取出单独的诱因。他们没能将故事,推至足够原始的历史时期,以解说其起点和前提。 我把故事推得很远。讲中国的开发国家机构之前,我们必须了解战争的起源,甚至人类社会的起源。令人惊讶的是,它们不是外在的。自有人类起,就有社会和冲突,因为人类天生是群居和竞争的动物。人类的老祖宗灵长目,就在实践一种缩了水的政治。要弄清这一点,我们必须回到自然状态和人类生物学,在某种意义上,为人类的政治行为设定框架。生物学为支撑龟们提供一定的稳固基础,但我们将在下一章看到,即便是生物学,也不是完全固定的起点。 (责编:Beatl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