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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纪霖:启蒙如何虽死犹生?
时间:2010-08-03 来源:《知识分子论丛》 作者:许纪霖 被查看:

 

  【作者题注】本文为作者所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2006年度重大研究项目“中西思想史中的政治正当性研究”(06JJD770011)和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现代中国思想中的个人与国家认同”(批准号:07BZSO44)、的中期研究成果,并获得上海重点学科建设项目资助,项目编号:B405。
  今年是五四九十周年,也是法国大革命220周年。这两个运动都与启蒙有关。五四被称之为中国的启蒙运动,而法国大革命也被认为是启蒙运动的产物。启蒙代表着光明,启蒙时代是一个光明时代的来临,因为启蒙背后有理性,理性是人自身的光明,它可以克服宗教与传统带来的愚昧。启蒙曾经是美好的,但在今天却处于四面楚歌,八方受敌的困境。当今世界与中国的许多问题,都被认为与启蒙的负面有关。启蒙不再代表光明,而似乎是人类自大、贪婪的象征。启蒙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挑战。于是,在五四九十周年的日子里,我们要问的是,启蒙是否已经死亡?启蒙是否还有自我拯救的活力?
  启蒙面临的三大挑战
  改革开放以后的中国思想界,可以分为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与2000年以来三个阶段。八十年代是“启蒙时代”,九十年代是一个“启蒙后时代”,所谓later enlightenment,而2000年以来则是一个“后启蒙时代”,这个“后”是“post enlightenment”的意思。八十年代之所以是启蒙时代,乃是有两场运动:八十年代初的思想解放运动与中后期的“文化热”,现在被理解为继五四以后的“新启蒙运动”。新启蒙运动与五四一样,讴歌人的理性,高扬人的解放,激烈地批判传统,拥抱西方的现代性。它具备启蒙时代一切的特征,充满着激情、理想与理性,当然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紧张性。到九十年代进入了“启蒙后时代”,或者叫“启蒙后期”。八十年代启蒙阵营所形成的“态度的同一性”,在市场社会出现之后,逐渐发生了分化,分裂为各种各样的“主义”:文化保守主义、新古典自由主义、新左派等等。启蒙是一个文化现象,最初是非政治的,启蒙运动的内部混沌一片,包涵着各种主义的元素。欧洲的启蒙运动发生在十八世纪,也是到十九世纪经济高速增长、阶级分化的时候,出现了政治上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与保守主义的分化。不过,九十年代的许多基本命题依然是启蒙的延续,依然是一个“启蒙后时代”。但是2000年以来,情况发生很大变化,之所以称之为“后启蒙时代”。乃是这个post的意思是说,在很多人看来启蒙已经过时了,一个新时代已经来临。
  在当今中国,有三股思潮同时从不同的方向在解构启蒙。第一股思潮是国家主义。自十年前中国驻南使馆被炸到去年的火炬传递事件,中国民间出现了一股强烈的民族主义狂飙。民族主义狂飙是一个内部非常复杂的思潮和运动,有文化认同的需求,也有中国崛起的诉求。而国家主义是民族主义思潮之中比较右翼的极端形式。民族主义追求民族国家的崛起,这无可非议。但国家主义主张以国家为中心,以国家的强盛作为现代性的核心目标。虽然民族国家的建立也是启蒙的主题之一,但启蒙的核心不是国家,而是人,是人的自由与解放。如今这股国家主义思潮则把国家作为自身的目的。随着“中国崛起”呼声的日益强烈,国家的确成为这几年的中国思想界的核心。王晓明去年在《天涯》第6期上反思汶川地震的文章,有一个敏锐的观察,他发现,八十年代启蒙运动的时候,大家都在谈“人”,关键词是“个人”;九十年代随着阶级的产生和分化,核心词变为“阶层”;这几年则转移到了“国家”。那么,国家与启蒙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从各种宗教、家庭和地缘共同体中解放出来的个人,与现民族国家的关系如何?在传统自由主义理论之中,国家理论比较薄弱。特别是当代中国的自由主义,由于过于迷信国家只是实现个人权利的工具,缺乏对国家的整体论述。于是,在自由主义缺席的领域,国家主义乘虚而入,这几年的卡尔•施米特热、马基雅维里热、霍布斯热,都与中国思想界的“国家饥渴症”有关,构成了对启蒙的挑战。
  对启蒙的第二个挑战是古典主义。古典主义有中外两种类型,西方的古典主义在中国是列奥•斯特劳斯热。斯特劳斯从古希腊的古典立场批判以启蒙为核心的现代性,他要从现代的多元社会回到柏拉图,回到古希腊的自然正义。从施特劳斯开始,如今在中国思想界掀起了一股重读古希腊的西方经典热。另一种古典主义的类型是中国传统的,论语热、庄子热、先秦诸子百家热,各种各样的读经热。中外的古典主义同样也是面对现代性的两个软肋,一是世俗时代中意义世界的崩溃,二是多元社会中核心价值的匮乏。而古典哲学对意义和价值有着非常丰富的资源。中外古典热如今在中国有汇合之势。一批学者正在致力于打通中西古典,他们的假想敌都是以启蒙为核心的现代性。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近年来兴起的古典主义与九十年代初的文化保守主义与新儒家不同。新儒家和文化保守主义虽然不同意八十年代的启蒙者将中国传统看作为一个负数,但他们并没有将传统与现代对立起来,而是寻找二者的接榫点。他们与激进的启蒙者一样,认同现代性的普世目标,只是要寻求普世现代性中的中国特色,而这一特色在他们看来正是中国的文化传统可以提供的。这有点类似日本现代著名思想者丸山真男,承认普世性的现代目标,发掘日本特殊的历史文化传统。然而,今天所出现的古典主义,完全不同。他们不再承认现代社会的正当性基础,古典传统对于现代性而言也不再是实现特殊现代性的本土资源,而是倒过来,试图用回到古典的方式重新奠定现代社会的正当性,创造反现代的另类现代性。
  挑战启蒙的第三个思潮是多元现代性。以往的现代性思潮,都把西方作为当作普世性的典范,非西方的现代性只是个案和特殊性,但这十年来从日本引入的东亚现代性,则完全推翻了西方为普遍的现代性经典模式。在他们看来,太阳不是只有一个,而是有多个,现代性也是多元的。东亚现代性的历史和文化起源与欧洲完全不同,因此其模式也是纯粹东方的。东亚现代性思潮有点类似德国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德国的浪漫主义就是从批判英法启蒙的普世性开始。启蒙所持的是普遍性立场,它不是从个别的民族,而是从普遍的人性和理性出发阐释科学、社会和文化。但浪漫主义一反普遍的理性,从民族国家特殊的语言、历史和文化奠基现代性的独特道路。以此相似的是,如今的多元现代性特别是东亚现代性同样否定现代性所共同约定的普世性价值、东亚与西方,不是特殊对普遍,而是特殊对特殊,东方具有与西方完全不同的多元现代性图景。
  这三种挑战启蒙的思潮,是2000年以来的显学,影响非常大,相互之间既平行又有交叉,出现了一个聚焦,两大结盟与三种转向的新格局。所谓“一个聚焦”,乃是无论是国家主义,还是古典主义或东亚现代性,都聚焦于以“中国崛起”为核心诉求的另类现代性,即中国特色、中国本位、中国立场的现代性,甚至有人认为在历史的实践层面,以富强为中心的中国模式和中国道路早就存在,只是缺乏相应的意识形态,而被西方的主流话语压抑了。因此要打破西方的普世价值,寻求中国生存方式的自觉。“两大结盟”首先表现在激进的新左派思潮与保守的国家主义思潮其部分代表人物有结盟的趋势,本来激进与保守就是一个角币的两面,有着非常吊诡的纠缠关系。另外一个结盟是古典主义与国家主义的结盟,也就是施特劳斯与卡尔•施米特的联姻,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自由主义。而“三种转向”,第一乃是民族主义的诉求从被动抵抗型转向了积极崛起型,从过去屈辱的“反抗政治”转变为如今要求平等对待的“承认的政治”。这从最近的畅销书《中国不高兴》中可以看出。恰恰这批作者,当年策划了那本《中国可以说不》,其中的变化很有意思。《中国可以说不》体现的心态是一个心理刚刚发育的小孩,想挣脱家长的控制,开始对大人说“不”。十二年之后,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可以与西方列强平起平坐,甚至可以与西方叫板了,所以要让洋人看看中国大人“不高兴”的脸色。这种心态的微妙变化表明他们没有把中国与西方理解为一个平等关系,从过去屈辱性的不平等转为今天“东风压倒西风”式不平等。第二个转向是从文化民族主义转向政治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的正当性基础不再是九十年代初文化保守主义的那种中国独历史、文化和人文精神,而是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国家。中华民族的象征不再是古老的中华文明,而是一个有实力、有资格“不高兴”的国家。第三个转向是从关注现代性的内部关系转向了关注民族国家的外部关系,特别是中国与西方的关系。这个转向遮蔽了中国现代性内部尚未完成的制度与文化的改革。
  总之,启蒙所面临的挑战是严峻的,也是强有力的。在不少人看来,八十年代启蒙所追求的现代性普世价值与普世目标,在今天已经变得非常荒谬:理论上没有新东西,现实上也很迂腐,更重要的是,用他们的话说:丧失了中国的主体性。于是各种另类现代性的方案,包括后学与新左派提出的批判解构式的现代性、政治保守主义提出的国家主义现代性、中外古典主义提出的反启蒙的现代性、以及各种各样的多元现代性方案等等,都强烈冲击着以启蒙为核心的自由主义现代性方案。在五四九十周年的今天,继续以启蒙为天职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不得不反思:我们能够回应这些挑战吗?启蒙能够在回应强大的论敌基础上,发展出新的理论、提升到新的境界吗?自由主义所必须回答的问题至少有三个:第一,面对国家主义掀起的“中国崛起”的狂飙,自由主义有自己的国家理论吗?第二,面对中外古典主义提出的价值失落和生活意义问题,自由主义有自己的伦理学说吗?第三,面对多元现代性否定普世价值、主张文化相对主义,自由主义有自己的文化哲学吗?
  假如中国的启蒙捍卫者们只是被动地守住自由、权利、市场等教条概念,不去主动地回应时代所出现的新潮流、新问题,五四以来的启蒙传统到我们这代人真的会中断,甚至死亡。如果要让启蒙起死回生的话,我们要重新盘点启蒙的家底,看看有哪些正面的资源重可以用来重新激活启蒙,回应挑战。
  启蒙的内在复杂性
  从学理意义上说,2000年以来出现的国家主义、古典主义与多元现代性有非常积极的价值。它们从启蒙的外部强有力质疑了启蒙本身的幽暗面。问题在于,当他们在启蒙的外部批判启蒙的时候,按照这个思路走,他们所建立的现代性,很有可能成为反现代的另类现代性,乃至于完全与启蒙背道而驰的伪现代性。而这些另类现代性方案在历史上曾经有过悲剧。比如德国,从浪漫主义开始,追求另类现代性,从费希特、黑格尔走向施米特,最后走到希特勒。这意味着,反现代的现代性蕴含着自我颠覆的危险。那么,有没有可能从启蒙内部发掘资源来挽救启蒙?
  哈贝马斯有一句名言,启蒙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在他看来,启蒙所提出的普世性价值,对自由、民主、平等的追求,今天远远没有实现。哈贝马斯试图从启蒙内部拯救启蒙。启蒙并非一些简单的教条,其内部具有非常丰富的资源,启蒙本身也并不自洽,它内部具有极大的紧张性。
  从西方启蒙运动来看其紧张性,虽然启蒙以理性为号召。但欧洲的近代理性传统有两种不同的资源,一种是法国笛卡尔式唯理主义,一种是英国培根、洛克式经验主义。虽然它们都追求理性与科学的确定性,但形成了一个内部相互批判的趋势,经验主义在历史上曾经对化解教条化的唯理主义有过积极意义。其次,启蒙内部不仅有理性,也有怀疑论。理性包含着自负与怀疑双层意义,一方面相信理性的全知全能,另一方面又怀疑理性之外的一切权威。这个怀疑精神追究到底的话,最后也要质疑其自身。启蒙是乐观的,相信理性的确证和改造能力,理性又是怀疑的,怀疑一切现存的权威。而恰恰在早期启蒙思想中,有强烈的怀疑论思潮,对唯理主义构成了平衡。比如法国的蒙田,意大利的维科,他们留下的深刻的怀疑论传统,对消解理性本身的独断是一味解毒剂。
  从广义来说,浪漫主义本身也是启蒙的一部分。按照以赛亚•柏林的研究,浪漫主义的源头从意大利的维科开始,到德国的哈曼,其一开始就个启蒙的产物:追求人的精神自由。浪漫主义是一种反启蒙的启蒙思潮,它反对的是法国启蒙运动中的普世理性,但继承了启蒙价值中的人的自由和个性创造,在情感和意志的基础上将之发扬光大,并进一步发展出民族历史文化的独特性和多元性。而从歌德到洪堡,以及早期的德国浪漫主义者们,非常强调人的个性与独创性。浪漫主义只是到了后期逐渐保守,与国家主义结合,产生了神秘的国家神学。
  此外,启蒙内部既有唯物论也有唯心论。既有建立在机械唯物主义之上,把人看作机器,人性就是追求幸福最大化的功利主义哲学,也有从康德开始强调人的精神尊严的道德形而上学。到19世纪中叶,先是经过约翰•密尔,后来是格林为代表的牛津唯心学派的引入,泰晤士河开始流淌莱茵河水,发展出与古典自由主义不同的、影响至今的新自由主义传统。不仅是自由主义,法国大革命之后的十九世纪所出现的各种意识形态包括保守主义与社会主义,都是启蒙运动的产物,启蒙是它们的共同的思想源头。
  如果说启蒙代表了现代世界的普世价值的话,这一普世价值并不是单数,而是复数。普世价值也在不断发展。随着更多的非西方民族与国家加入到全球现代性行列,他们也贡献了更多的普世价值。比如儒家思想中的“和谐”、“和而不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逐渐为世界所接受,成为全球伦理的基础之一。
(责编:R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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