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历史性的大选，自1988年实施集选区制度以来，反对党首次在集选区胜选；执政党首次遭遇了严重的局部挫败——— 在选举中失去内阁三大核心成员之一、外交部长杨荣文。 这次选举，因反对党的强阵容、年轻选民的高比例和新媒体的深度参与，成为新加坡建国之后，“最好看”的选战。《海峡时报》前总编辑林廷龙如此描述：“我们(国家)尽管已经独立了46年，而今年终于庆祝21岁(投票年龄)生日了。” 南都记者 李思磐 如大家所担心的，杨荣文刚开始讲，雨就下了。杨荣文站在雨中，对着撑伞的观众将演讲进行到最后。 两难之战 对于杨荣文，这是最艰困的一仗。新加坡是议会共和制国家，总理和内阁部长都必须从国会议员中产生；如果没有在国会大选中胜选，不管既往的政治履历多么优秀，也必须离开内阁。 作为形象开明、亲民、在国际上颇受认同、年轻“粉丝”众多的政治人，杨荣文也许是最不需担心选票的人；他的团队也是人民行动党的重磅团队。 上一届，因为工人党主席林瑞莲投入阿裕尼选区，杨在服务18年的选区获得了党内最低得票率；这一次，工人党将三个顶尖人物全数推往阿裕尼，大有破釜沉舟之势。 三名对手，一个是任议员20年的秘书长刘程强。他这次决心走出自己经营了20年的单选区后港，挑战集选区。反对党从未在集选区赢过，这被解读为“为民主出走”的壮举。 党主席林瑞莲。这位律师和法学教师，是在人民行动党2001年获得75%的选票后，决定投入反对党，并在2006年大选中成为杨荣文的劲敌。她高票落选，成为“非选区议员”。刘、林二人的国会表现，给公众留下温和理性的形象。 工人党“王牌”、台湾移民后代陈硕茂。这位常驻北京的跨国律师行合伙人，拥有美国哈佛大学、英国牛津大学和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学历。他曾经援引自己受益的罗兹奖学金(R hodesScholarships)设立者罗兹的遗嘱“为了普世的奋斗而战”(T o fightthew orld’s fight)，来解释自己年过50之后，加入反对党回乡参选的心情。政治观察家认为，陈硕茂跨越经济、法律领域的私企资历和全球经验，是行动党的核心候选人所欠缺的。 跟往常一样，候选人一对一竞争的12个单选区，选民人数只占不超过两成，其他的人口都在15个“集选区”。在集选区，每个党须派出4人以上团队，选民投票给团队而非个人，获胜团队集体成为议员。集选区制度在1988年设立，行动党认为可保障少数族群代表权。此制度长期被反对党诟病———选区不断重划被质疑不透明，没有政治资历的执政党新人也容易搭部长级候选人“便车”进入国会。反对党很难凑齐集选区团队，执政党常没有挑战者而自动当选；因此部分选民年届中年而没投过票。 工人党的竞选口号是“迈向第一世界国会”，阿裕尼的选民必须作一个选择：要数位优秀的部长，还是保住反对党在国会的议席？刘程强在演讲中说：“阿裕尼集选区之战，不是杨荣文和刘程强之间的决战，这是向行动党霸权的宣战……只有突破集选区，新加坡人才会有政治空间，才能让行动党政府重视你所面对的生活问题。” 第一世界政府vs第一世界国会 “迈向第一世界国会”引起许多辩论。林瑞莲向公众解释，“第一世界国会”是一个拥有可靠和负责任的反对党议员来监督与制衡的机制，可以代表不同阶层进行政策辩论，保证政策制定和实施的透明度，也可以培养政治人才，给国家上“政治保险” 独立以来，新加坡国会反对党议员最多为4名；此次大选前是两名。《海峡时报》进行的年轻选民调查表明，超过2/3的选民希望反对党在国会比例超过20%(17席)。 “什么才重要？是第一世界政府，或是由第二世界政府配上第一世界反对党？……从1963至1981年，完全没有一个反对党议员，行动党也没陷入腐败，非常尽责，也带领新加坡达到更高水平。”内阁资政李光耀如此评论。 快50年了，“第三世界的第一世界绿洲”的新加坡模式，几乎是“人民行动党”和“李光耀”的代名词，无人能想象没有这二者的新加坡。 在某些方面，新加坡确实已经拥有了第一世界的政府。政府的廉洁度，新加坡始终在世界前十名。还有新加坡的公共组屋政策———无论贫富，超过86%的新加坡人住在配套完善、环境优美的政府组屋中。 这一次，行动党一再劝说选民，就算反对党全数落选，他们也可以在国会拥有9个非选区议席，这些议席在修宪案、预算案上没有表决权，但可以进行国会辩论。而工人党则抨击说，设立非选区议员的目的是使行动党垄断合法化。 五年民生一大考 近年来，民生议题不断在新加坡发酵。其中，移民政策成为焦点。由于希望增加人口，新加坡政府在过去几年采取宽松的移民政策，大量引进外来劳工和专业人士，新移民也骤然增加。外来劳动力造成本地薪水下降，公共交通拥挤，永久居民炒高了二手市场的组屋价格，连带新组屋也价格上涨。以前可以轻松拥有住宅的新加坡人，现在可能需要30年以上才能还清贷款。生活费用持续上涨，社会老龄化，但医疗保险制度和公积金制度却没有呼应人们希望减少医疗花费、以提取公积金账户积蓄来应付生活开支的要求。 从中国人的立场来看，新加坡人对政府的抱怨有些“不可理喻”。在2010年，新加坡G D P增长了14.5%。但工人党候选人陈硕茂抨击说，人们的收入只增长了一个零头。阿裕尼选民K evin告诉记者，5年前，他曾经是行动党支持者，但这5年生活压力增加，收入增长敌不过物价涨幅，“政府越来越像一个公司，只想着赚钱———G D P增长；但……照顾人民———这做得不够的。” 在大选期间， 人民行动党推出了24位新候选人，平均年龄40岁，他们中间可能产生下一位总理。然而，以基层、青年为主打的27岁候选人陈佩玲，却成为网民们攻击的靶子——— 她是李显龙首席私人秘书的妻子。一段陈佩玲撒娇跺脚的视频和陈举着名牌礼盒，比着可爱V字手势的照片被网民疯传，网民讥笑陈幼稚、爱物质，不知民生疾苦。 除了陈佩玲之外，还有另四位新候选人都曾经是总理李显龙或李光耀的首席私人秘书。新加坡部长级薪水全球第一，制度的设计初衷是从私企吸纳高管人才；而此次执政党的政治新人多数来自公务系统，使本来备受争议的部长高薪再次成为选举议题。 选举新气象 2月底，新加坡英文报纸TO D A Y前总编辑PNBalji就发现，即将来临的选举不同以往。在他任嘉宾主持人的电视辩论中，他发现应邀参加的反对党成员比执政党多，参加的人都直言不讳，节目组也承诺他们的观点不会被剪辑——— 这在以前都无法想象。 新加坡选举有严谨法律规范，来保证程序的公平。政党的选举经费花在每个选民身上不能超过3.5新元(不到20元人民币)，这就导致了选举一切从简，直接的买票贿选难以做到，政党也买不起昂贵的传统媒体广告。竞选群众大会地点由警方公布，只在固定时间开放，由各政党排队申请。 “以往，执政党的演讲现场人很少，反对党的现场人山人海，但你在报纸和电视上看不出来。”一位当地媒体人告诉南都记者。然而，2006年大选，一张工人党群众大会的照片在网络上成为焦点——— 人数超过10万人。从此，网络上发烧的议题，平面媒体和电视无法忽视。 “淡马锡评论”和“网络公民”等争论网站成为一些人的“主流媒体”。《星球大战》影片也被网民修改成催票广告：“5月7号，给权力以制衡。”而“网络公民”推出了五款T恤衫，上书“更便宜、更好、更快的政府”。陈佩玲从网络上得到的是冷嘲热讽，而24岁的国民团结党候选人佘雪玲，则成为政治人物里FA CEBO O K粉丝最多的人，超越了李光耀。 跟对传统媒体较严格的管理不同，新加坡政府对网络实行“轻轻触碰”的政策。批评政府和执政党的网站不会被屏蔽。国会还修法让网络成为合法选战体系的一部分——— 尽管对执政党不利。 传统媒体也在改变，反对党政治明星出现在整版报纸专访中。 《联合早报》前副总编辑吴元华认为，这次选举最明显的改变，是“恐惧感的消失”。当年，林瑞莲出来参加反对党，接受采访表示“作好了坐牢准备”；一直实行抗议式路线的新加坡民主党秘书长徐顺全也一再遭遇入狱并破产，失去竞选资格。 这一次，以往落魄的反对党突然获得了庞大的人力资源。国务资政吴作栋以前的首席私人秘书陈如斯，加入了民主党；和他一起组队的还有退休上校军医洪永元以及两位博士，推出了产业改造和影子医疗保障计划。其他反对党有军人、“政府奖学金得主团队”，甚至前人民行动党地区青年团主席。以往，这些身份只出现在人民行动党候选人的履历中。甚至国务资政吴作栋也表示，行动党如输掉了一些议席，新加坡人也不会输，因为“对方都是有能力的人”。 在提名日，就注定了执政党这次选战不好打。史上第一次，除了李光耀率军出战的集选区无人挑战直接当选外，6个反对党联手挑战其他所有选区。 国父与年轻人 面对反对党的若干劲旅，执政党的反击是，他们没有能力照顾选民。尽管当选的反对党议员会接管选区市政理事会(类似物业管理公司)的资源，但执政党拥有的资源，反对党无法望其项背。组屋翻新计划，一直是人民行动党选举政治承诺的重要部分。而支持执政党可以获得更多的照顾，一向是行动党对外宣称的原则。 于是，不难理解，李光耀会对媒体发话，人民行动党失去一个集选区不算什么，阿裕尼的选民如果投票支持反对党，倒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而有5年“要度过和忏悔”。 这引起强烈社会反弹。一位博客人在自己的网页上把他的话修改为：“如果我投票支持行动党，我将有一辈子要度过和忏悔。” 给大选增加压力和看点的，是这些强烈表达意见的年轻选民。这次大选，21岁到44岁选民占近半，他们教育水平较一代人明显改善，大专以上程度只占73.3%。 2006年的选后调查表明，21到41岁选民，55%支持执政党，45%支持反对党；而50岁以上选民则64%支持执政党。年轻人不容易被现实利益打动。对于李光耀的言辞，与共和国同龄的陈女士告诉记者：“每次选举行动党都说(组屋翻新社区改善)这一套，但不是所有东西都是能用物质衡量的，对吗？”出于类似原因，杨荣文团队的“炒粿条”民生综合配套计划，很少得到关注。 K evin不认为行动党执政成绩差，“他们(人民行动党政府)是负责任的父亲，但过于严厉。总是自认为是精英，比你更懂得你的利益在哪，他们为你决定、照顾你。当你天真不懂事，你需要父亲为你做决定；但是你成人了，你自然需要他尊重你。” 选战开始之前，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肯特岗部长论坛上，李显龙已经领 教了这些年轻人不同的思想。他们自报家门，问出一系列不留情面的问题： 你怎么能够确保将来的第四代领导群体能真正了解新加坡的社会现实呢？ 假设你跟内阁资政、国务资政、两个副总理在一架飞机里，这飞机没法降落，内阁里谁最有能力继承你？ 如果反对党赢得了集选区，你会不会提拔他们的高素质候选人进入内阁？您不是说要把能人选进内阁吗？ 你说要把飞机开得更快更高，不过我们是不是忽视了乘客需要开心，太快了他们会不舒服？ …… 总理的道歉 “嗨，我是李显龙，欢迎跟我网聊！这是我第一回这么做，请别挑剔我，我是新手咧：-)我发现很多人对我们如何从事年轻人的议题有兴趣，我们从这里开始好吗？” 李显龙坦言政府并非事事都能做到十全十美。“我们犯了错之后必将承认错误，并向民众道歉，承担责任和纠正问题。” K evin告诉记者，李显龙的道歉让他和朋友们很震惊，“和行动党一贯的态度非常不同。”南洋理工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CherianG eorge则表示，这划时代的演讲是一个新契约的潜在信号，重新塑造了人民行动党与人民的关系。 不过，两天后，新加坡民主党候选人洪永元医生在同一地点反唇相讥：“我们不要给他在竞选时候说对不起，我们要他在五年之中常常说对不起！” 进入尾声，战况激烈到人民行动党无法掉以轻心。选前一周，李显龙、吴作栋不断向选民呼吁，如果杨荣文不能当选，将是国家的重大损失。 选前之夜 选前之夜。8点，工人党所在的实龙岗体育场附近，人们浪潮般从四面八方涌入，连人行天桥上都堵塞。跑道上，草坪上，看台上，看台背后的空地，空地边缘的草坪，各条进入体育场的步道……全部挤满人。来人形形色色，蒙面纱的马来少女，行动不便的长者，自带钓鱼椅的中年人，拿着吉祥物的年轻少艾，到处都是卖冰淇淋和饮料的小贩。 大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离主席台较远的一个大音箱出了故障；就在人群焦躁的时候，陈硕茂开始了演讲。尽管听不清楚他说什么，在接下来40分钟的音箱故障中，无人退场，无人起哄，直到音箱重新运作，人们才山呼“工人党”，继续听讲。 在最后一场群众大会上，杨荣文把演讲的重点，放在人民行动党需要检讨、革新与转型，需要倾听人民的声音。那一晚，杨荣文展现了他柔性和善于反思的本色。他提到一个选民告诉他，因为被李光耀的言论激怒，他决定投工人党的票。“我看着他，我有点难过。我告诉他，我尊重你的感受。” 冷静日，人们似乎很难保持冷静。TW ITTER上网民自发的拉票墙还在不停更新，网络公民首页有一个广告，告诉大家“投票是秘密的”，要勇敢用选票表达心声。当了外公的Balji则在他当天的专栏写道：“ 开票日：分水岭 投票在7日晚上8时结束。每个政党都有在不同体育场、酒店或者党部，开辟支持者等待开票的会场。当晚，有1万人在后港体育场，8点钟开始与工人党人一同等待，直到凌晨3点宣布完毕。工人党保住了后港单选区，并赢了阿裕尼集选区，成为唯一胜选的反对党。消息到来时，现场如狂欢节。 刘程强对选民们说：“您的支持也告诉行动党政府和全世界，除了经济上的发展，您也希望新加坡朝向民主迈进。你们也希望政府更包容、透明、负责以及更愿意做出回应……你要的不只是一幢房子，而是一个家。” 执政党得票创建国以来新低。总理李显龙在选后记者会表示，这次大选是历史的分水岭，选民的诉求出现显著变化，大家希望看到反对党人进入国会，扮演制衡政府的重要角色。他说：“选民给我们的信息是要政府采取适合新时代的治国态度和做法……我们很清楚地听到了你们的心声。” 最重要的是，他宣布：“我们将以真诚谦虚的态度为人民服务。我们将为全体人民服务，竭尽所能改善大家的生活，不管你是不是行动党的支持者。” [记者观察]新加坡执政党发出改革信号 在刚刚过去的新加坡国会大选中，内阁资政李光耀和国务资政吴作栋一如既往，各自带领执政党人民行动党候选人团队挑战重要集选区，并获得胜利。不过，在大选之后，他们出人意料地宣布退出内阁，却是这次历史性大选的结果。 在这次大选中，李光耀出于一位政治老人的自信，一再提醒新加坡人慎重对待选举；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自信，他关于阿裕尼集选区选民将为投票给反对党而后悔五年的言论，已经被认为是执政党在这个选区失利的原因之一。此外，他的新书中关于马来族群的言论，以及对反对党候选人的批评，多少也对选举中的民意有影响。 而吴作栋在此次大选中，其率领的团队从过去轻易可以维持的70%的得票率 ，大幅度下滑至本届的56.35%，低于行动党整体的得票率。他自己也说，政治版图中出现了巨变，潮流非常强大。其中，让执政团队感受最明显的，就是年轻人对政治的想法，已经与上一代明显不同。他们希望有更多监督执政党的力量，也敢于公开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在媒体与网络上与李光耀“商榷”。 在大选后期，总理李显龙不得不出来为过去的执政失误道歉，并表示政府团队不再会依照李资政的风格行事，而是得用自己的方法，多花些时间去讨论、去解释、去说服人民。 人民行动党在阿裕尼选区落选的外交部长杨荣文和总理公署部长陈惠华，都是执政团队中最优秀的人才，杨更是内阁三核心之一。这两位落选之后，明确表示将退出政治，却对外界发表意见，执政党实质性的改革势在必行，而自己将努力推动党内的革新。 人民行动党从这次大选中，接收到党内和全社会求变的强烈信号，在选后，他们没有沾沾自喜，已经在物色善于与年轻一代沟通的候选人，为5年之后的选举做准备；而党内也在要求党员广泛搜集社会意见，不能“报喜不报忧”，深刻检讨和反思此次大选。而两位年高德劭的老人退出内阁、将政治空间让给年轻国民和年轻一代领导人姿态，相信是执政党改革开始的号角。 (责编：YeLin) |
“最好看”选战背后新加坡新一届国会大选直击
时间:2011-08-12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李思磐 被查看: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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