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白领阶层,也许负担着这个世界上最重的税。若问他们是否代表中产阶级,答案也许是心酸的,他们充其量只是勉强挣扎在中产阶级的最底层,同样每天小心翼翼,生怕被什么意外拽到下一阶层。
北欧有一种旅鼠,每隔几年的四月间,就会成群涌向海边的悬崖峭壁,然后蹈海而亡。从挪威到北极海岸的各处,都能看见这种情形。是因为旅鼠繁殖太快太多而定期集体自杀以缓和生存空间,还是远古时代的迁徙线路被地壳变动所改变?时至今日,旅鼠自杀的原因至今仍然没有一个可靠的解释。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作为几乎体形最小的哺乳动物,旅鼠生活在食物链的底层,再生产能力受到各方面的制约和威胁。幸好人类不是旅鼠,社会的存在本身就是每个个体生存下去的最大希望,人类的再生产就是社会的团结和文明的延续。但是,中国最近十几年来一个新的底层阶级的出现,却让人怀疑这样的再生产模式能否继续,怀疑“世界工厂”的动力是否以底层阶级为前提?
这个新的底层阶级,狭义而言,包括了生活无着的下岗工人、领着微薄退休金的老人、因病返贫的家庭、因拆迁而被迫迁居远郊的低收入居民、终年在建筑工地卖力却时常被迫集体讨薪的农民工……这个以城市贫民为主的新兴底层的出现,几乎跟新兴中产阶级同时出现,尽管在学界也受到相当关注,但在大多人眼里却是个孤立的现象,仿佛是社会转型或者城市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副产品。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能享受到一些政府低保,每年年关时,低保户、下岗职工还有农民工们还能有窗口期在媒体上露面,体现社会安全网的存在,声讨一下不义的包工头,还有政府官员们的慈爱。似乎,新兴底层的出现及其救济,已经成为当下G D P中心主义的经济政策的合法性来源之一:如果没有世界工厂的大规模就业,城市贫民会越来越多,然后汇聚成一个个贫民窟,终究会成为新兴中产阶级们的噩梦。
其实,现实何尝不是如此?在许多小城镇,已经出现大批“非农非居”的城市贫民,他们从昔日农民转为小城镇户口,却没有社保、医保,也缺乏正当职业,更缺乏足够劳动技能甚至流动能力。有学者将这一现象称作相对城乡二元结构的新“三元”结构,但是,如果放大视野就能发现,第三元可能包括所有城市贫民阶级,甚至包括生活在唐家岭地区的“蚁族”们、还有在开发区血汗工厂每日工作16小时以上的年轻工人们。后者的境遇只是稍好,毕竟有些许高过最低收入或者法定最低工资的低收入,关键的是,他们还未丧失融入城市生活的奋斗理想,却时刻挣扎着不让自己堕入城市的噩梦、沦为城市贫民。从这个意义上说,城市贫民群体所代表的底层阶级不啻为产业阶级的人质,在时刻提醒着产业工人们尽量远离悬崖,避免被同伴卷入大海,而逃离底层。
但是,这绝无希望。从工业区的集体宿舍到唐家岭的蚁族,从暴力拆迁到房价高企不下,从西南大旱到大涝,从一辆英菲尼迪撞到菲亚特,几乎每个人都身处险地而艰难地活着,时时刻刻都感受着生活底层的逼近,一场大病、一次车祸甚至一个婚姻的破裂,都可能将表面光鲜的人们投入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我们离旅鼠社会并不太远,在阶层分化日益严重的今天,几无例外,每个阶层都在各自阶级的底层苦苦挣扎,没有一个阶层堪当相应阶级的中坚。
阶层,大概是最近20年最为流行的语汇之一,仿佛可以代替带着血印的阶级概念,消弭记忆的同时抹杀阶级之间的差异和冲突。可是,当阶级被淡化、忘却之后,好像也很难找到一个稳固的阶层,每个阶层都仿佛生活在各自阶级的底层,彼此间的这般“底层”境遇倒足可惺惺相惜。
比如大小富翁们所生活的底层,意味着他们的财富并不可靠,他们的产业并不稳固,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受人尊重,需要付出与创业几乎同等甚至更多的精力和金钱来铺就一个安全网来规避地方风险、少些被无良官吏甚至黑道敲诈的风险,而安全网越大却意味着新的政治风险,最后总难逃脱黄光裕的下场。公务员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上至总理,下至县城机关科员,表面上他们的收入、职位、住房和退休金都似乎更稳定、更有保障,但是他们的职业生涯却既无法依赖独立的行政规章、司法制度、专业标准和操守,又不能将那些面对公众的责任和职业风险交给活泼的政客们,而须时时察言观色,唯上级脸色好恶,还有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纪检委和双规的黑牢在等候着。
至于写字楼、地铁、滚滚车流里每日忙忙碌碌的白领阶层,也许负担着这个世界上最重的税,为了保住那一点已有的“体面”和“尊严”———无非是西装、社交、住房、私车、再加上小资产阶级的虚荣,而必须无限制加班、承受育儿、医疗和供房的高成本,整个白领集体不仅无暇或者无能享受休闲丰富精神生活而更富创意,还要噤若寒蝉般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要求一个更自由、更法治、更舒适、更独立的城市环境和市民社会。若问他们是否代表中产阶级,答案也许是心酸的,他们充其量只是勉强挣扎在中产阶级的最底层,同样每天小心翼翼,生怕被什么意外拽到下一阶层———那几乎意味着小资虚荣人生的彻底终结。
至此,不能不问,究竟谁能代表各自的阶层?恐怕在任一阶层里都难找出几个能够自称阶层中坚的代表。各个阶层的人们都在各自阶层的底层苦苦挣扎,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牢牢按在一个个事先划好的区域里,犹如每年春天北欧海边悬崖边的旅鼠,人人都在为有限的生存空间争斗着,努力避免个体蹈海的命运。结果,各阶层相互间只能漠然以待,而若无阶层间的联合甚至融合,结果,没有守望相助,也没有社会团结,每个阶层的改善都近乎不可能,一个被分而治之的内部殖民阶层结构就此清晰地呈现出来,我们都生活在底层。(吴强 德国政治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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