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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遗与预测
时间:2010-02-05 来源:孙冶方经济科学基金会 作者: 被查看:

第六章  补遗与预测

 

 

    一、老年人自杀的其它原因

 

    本报告主要从代际关系变迁的角度来讲述老年人自杀。不过,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代际关系的变动使得年轻人将老年人“逼死”了。这不符合事实。自杀是多方面条件综合作用的结果,我们从代际关系切入的写作,不过是寻求事物的主因,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原因不重要。尤其是在中部农村,倘若老年人完全是被“逼死”的,他们为何非要静悄悄地死去,而不是以其他方式死去?他们为什么不“死后变成厉鬼”,让儿子媳妇不得安宁?或者诉诸村庄舆论,将自杀建构成公共事件,让村庄舆论去惩罚儿子媳妇?显然,在中部农村,由于社会变迁,老年人不再可能这样诉求,也不再可能有这样的诉求。这种变迁从人的角度至少包括科学的普及和信仰的变迁、老年人主体性的丧失,从村庄的角度至少包括社会关联的松弛。

 

    1.科学普及与传统信仰的泯灭。鬼神观念会影响生命终结的方式。人们如果有鬼神观念,就会对死后世界充满想象,进而对死亡本身会有所畏惧,自杀因此相对慎重。86岁的王婆婆是村里极少数还相信鬼神的老人之一,她觉得自己活得太老了,想快点死,但老人信佛,认为“做鬼不好”,因此,她“情愿在阳间喝石灰水,不情愿在阴间做成鬼”。然而,在中部农村,上自八九十岁的老人,下至几岁的小孩,几乎都不相信有鬼神的存在。76岁的李婆婆对我们说:“如果世界上有鬼的话,我早就自杀变成鬼把儿媳妇给搞死了!”由于不相信有鬼神的存在,当地人不过鬼节,不敬神,不拜祖先。他们将烧香、拜佛、敬祖先视为封建迷信,村里只有不到十个人烧香拜佛,而且维持的时间不长。在村里也没有正当性,他们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信佛,烧香拜佛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访谈时问村民信仰什么,绝大多数人回答信科学,还有一些人说什么也不信,只信自己、信钱,有少数老干部说信共产党。

 

    信科学与信迷信是相对的,而且正是科学将传统信仰体系定义为迷信。解放前,京山农民不仅有虔诚的祖先崇拜,还有佛教、道教以及丰富的民间信仰形式。但解放后的各种运动打破了神的权威,鬼神信仰体系遭遇釜底抽薪,整个解释体系已不复存在。即使有信仰也成了零碎而无法自圆其说,科学话语取代传统信仰成为京山农村的主流,鬼神信仰都被轻易贴上了“迷信”的标签。京山农民接受了科学,放弃了“迷信”。这样,人们就缺乏对死后世界的想象,也就摈弃了对生命与死亡的诸多禁忌,死亡不再是令人恐惧的,自杀也不可能“产生厉鬼”来惩罚别人。

 

    2.老年人主体性的丧失。老年人的高自杀率是以老年人主体性的丧失为前提的。在很多地方,尤其是中部农村,老人在访谈时说得最多的是“老人动不得,就巴不得快点死”。因为“老人不能动了,还经常生病,自己受罪不说,还拖累儿女”,因此“老了就该死”已经成了他们的普遍共识。问及老年人自己动不得的打算时,老人们的回答都比较干脆利落,回答无非是“喝老酒”,“走一步是一步,到时再做安排”,“总不是可以把自己搞死”。喝药自杀似乎是老人们命定的归宿。甚至如今才50多岁的村支书也不敢否认自己将来不会自杀。真正我们震惊的是,老人们不但不排斥自杀,甚至那些受到虐待有自杀计划的老人,他们并不严厉责怪子女不孝。

 

    他们总是说儿子们的生活压力也很大,说自己没有给他们留下什么东西。与同代人中那些富裕的父母相比,与下一代普遍更加富裕的父母相比,他们更加容易觉得自己没有给子女留下特别的财产,因此内疚、谅解多于对不孝的指责。他们还会横向与那些同样过得不好的父母对比,“老人过得不好的,又不是我一个,个个老人都不行。”但关键是,在传统时代,代际关系并非如此,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并不是以父母给了子女多少财产来衡量的。对于父母来说,生养大于一切,是一切的来源。生养本身就意味着子女必须孝敬父母。如果父母不生养你,子女就不存在,还谈什么其他的呢!只要父母生养了子女,子女就应该孝敬。而今天,老年人以给予子女的财产多少来衡量子女是否应当孝敬自己,这本身反映了老年人自身主体性的丧失。

 

    3.村庄社会关联的松弛。在当前中部农村,村庄社会关联降低,村民日益缺少对村庄生活的长远预期,村庄舆论因此缺乏约束力,这降低了村庄自主价值生产能力。在一个村庄中,如果村民不仅仅在乎一时的得失,而且对生活有着长远的预期,不仅看重物质利益,而且看重道义,希望得到价值收益,有着不同于理性人的道德人逻辑,这样的村庄就具有自主价值生产能力。当前京山农村不再具有较强的价值生产能力,村民普遍渴望割断与村庄的联系,竭尽一切能力、抓紧一切机会离开村庄,投身于城市化的生活方式中,村庄只是他们暂时的栖息地。他们不会那么在乎做事是否有理、有无面子等表达性收益,村庄舆论因此软弱无力。借用涂尔干的话来说,这样的村庄已经没有了“集体感情”。因此,当一个村民虐待父母时,他不会在村庄中感受到舆论压力,或者虽有感受却可以不当一回事。当他的父母自杀时,他也不会感受到村民的严厉指责。在这样的环境下,自杀不会成为村庄公共事件。受到虐待的老年人也不可能以自杀的方式诉诸村庄舆论。自杀不过是一种死亡方式,而变得容易和普遍。

 

    二、一个简单的预测

    由于当前中国农村的代际关系还在继续激烈变动之中,所以自杀现象也在变动之中,老年人自杀的类型因此更是变动不居的。但变化的背后有些规律可循。由于老年人家庭和社会地位的持续降低,而且很难有再提高的制度性因素,因此绝望型自杀和孤独型自杀可能会越来越多,分布的地区可能会有所扩散。目前有些地方农村代际关系的变化才刚刚开始,远远尚未完成,可以想象,这些地区老年人的激愤型自杀在一个时期内会不断增加,这在南方农村最有可能发生,在北方农村也会发生。但这个增加不会是无限的。到达一定程度,由于激愤型自杀逐渐不再能起到自杀者所期待的作用后,进而增加的可能是绝望型自杀和孤独型自杀。在这个过程中,甘愿型自杀可能会逐渐减少甚至趋无。因为,一方面人们的观念日趋理性化,甘愿型自杀越来越缺乏价值基础;另一方面由于代际关系不断恶化,老年人往往在病重之前就已经绝望,甘愿型自杀发生的基础日益不存。

 

    不过,老年人的自杀率不可能永远递增下去,到一定的程度可能会出现逐步降低。因为农民的代际关系日益不平衡,代际交换也日益不平衡,身为父母的人会逐渐发现,抚养子女成本太高,而收益回报太少,因此就会越来越多地采取平衡措施,对儿女少投入,也有较少的期待。目前在湖北京山农村,农民(大约1/3的农户)踊跃购买养老保险,就可以说明这一点。而且随着现代性因素的持续浸入,农民流动的增加,村庄的传统伦理受到冲击,代际关系的价值基础日渐削弱,人们会越来越在新的地方寻求生活的意义。到那时,中国大部分农村不平衡的代际关系,会逐步演变成类似于川西农村不厚重、低度平衡的代际关系格局。这样,老年人既不会有很多绝望型自杀,也不会有很多激愤型自杀,更不会有很多甘愿型自杀,而只会转向到孤独的自杀,就像今天的城市人一样。那时,农民的主要自杀人群可能不再是妇女,也不再是老人,而是中年男子。他们将因承受过重的生活压力而频繁自杀,华北农村中年男子的自杀也许是个预告。这个转变的过程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因此,目前我们更加需要做的是,关心当下日益深陷困境中的老年人。

(责编:文纵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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