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和加拿大人贝淡宁一样,美国人白鲁恂早已看出:中国不仅是世界民族大家庭的又一成员,它也是一个伪装成民族国家的文明国家。中国远非一个空洞的概念。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建立至今不到四百年时间,民族主义远远无法涵盖人类政制文明建构的历史实际。儒家传统赓续历三千年之久,它所掀起的人类历史上的波澜壮阔,丝毫并不逊色于民族主义这一后起之秀。 但和白鲁恂坚定的右翼冷战思维迥异,贝淡宁则是一个真诚的儒家主义者。他试图挑战一个极具风险的理论工作:调和儒家与民族主义。这种努力的难度,与调和伊斯兰文明与欧洲文明的矛盾没有多大差别。但推动这一努力的,既与19世纪后半叶中华文明中缀,康梁等思想家尝试以民族主义重新建国,以国民意识再造中国新民的努力不同;也与1980年代冷战结束后历史终结论在全球蔓延,各种传统思想连同马克思主义全面处于守势的思想氛围相背。如果说,在上述历史时期,儒家充其量只能处于消极抵抗的局面,时刻面临沦为历史博物馆的陈列品的命运,那么,贝淡宁于本刊6月号的文章《儒家与民族主义能否相容?》的刊发,包括本期笔谈都在昭示,事情似乎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贝淡宁似乎想对西方人说,只要儒家传统和(自由)民族主义能够相容,那么中国人就不是危险的,相反,它还可能提供比西方人照料这个世界更好的办法。 正如唐文明所概括的,问题的根本不再是民族主义拯救儒家,而在于儒家拯救民族主义。放眼历史,一切纯粹物质主义形式的民族主义都难堪整顿人心的重任。需要再次追问:作为当代与未来的“中国人”,我们到底是谁?我们的文化认同是什么?我们的价值世界应当如何构成?儒家民族主义能否成为一种可能的选择?时代的叩问正在步步紧逼。 马丁·雅克在其《当中国统治世界》中略显轻佻地宣布,当中国在世界经济版图日益崛起的同时,假如配合以一种同样宣称自己具有普世价值的文明传统,西方人的挑战就真正到了。这种忧虑在西方舆论界并不鲜见:当中国的民族主义与儒家复兴混合在一起,就将构成一个对中国未来的“可怕”想象。这与对伊斯兰民族主义的恐惧相似,但中国的体量显然更非伊斯兰世界所能比拟。针对这种充满怨恨的、极具进攻性的中国形象,贝淡宁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温情而克制的儒家民族主义版本。正如周濂所指出的,这种儒家民族主义既能治疗过度的个人主义疾病,避免民主政治可能的民粹后果,确保丰厚的传统价值和民族认同,同时又不会堕落成极端排外的民族主义以及极端保守的原教旨主义。没有人不会喜欢这种两头讨好的儒家文明,特别是,贝淡宁还尽可能将它与自由民族主义相靠拢。但问题是,这种调和能否真正实现? 有意思的是,两位美国学者既对儒家作为一个“活着的传统”充满期望,又不无恳切地告诫儒家“以一种更多而不是更少限制性的方式发展也许更好”。众所周知,杂交既可能培育出一个更具竞争力的新物种,也可能使其后代变得脆弱乃至丧失繁殖力。一切文明传统在现代都面临其深刻的悖论:在传承和变通之间的持久张力。儒家也根本无法摆脱这个命中注定的考验。 (责编:YeL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