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国防战争与国际主义战争 在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中,抗美援朝战争是人民战争的延伸,但已不同于传统的人民战争。将抗美援朝战争置于红军时期的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人民战争的序列中进行观察,我们可以观察到这场战争的若干特点。首先,抗美援朝战争是新中国的第一次境外战争,与红军时期的革命战争和抗日战争相比,后者的战争主体是白色区域当中的红色政权或抗日的敌后根据地,而抗美援朝战争却是以新中国的建立为前提的。战争形态由此发生了从传统的人民战争转向了以国防为主要内容的战争形式。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阵地不但不能丢,而且其主权和领土不能允许有丝毫的损害,这是从人民战争过渡到国防战争的转折点。抗美援朝战争是以志愿军的形式出现的国防军与以美军为主导的联合国军之间在境外的殊死搏斗。抗美援朝战争的目的不是在境外建立根据地,或者通过人民战争创造出新的政治性阶级,而是以保卫新中国为目标的。正是在这场战争中,中国人民解放军走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即建立一支革命化、正规化、现代化的国防军。过去是革命军队,是参与农民的土地革命的播种机、宣传队,是以武装的革命对付武装的反革命的暴力机器,但现在则是以保家卫国为首要责任的正规部队。 其次,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军队和国防建设与工业化过程之间产生了深刻的关系。正是在高涨的战争动员中,新中国的第一个以城市工业化为中心的五年计划顺利进行。保家卫国的口号激励了全社会的政治热情,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动员,这是战后恢复的主要动力;在战争中,通过结盟关系,中国获得了苏联的大规模援助,为中国的工业化提供了基础。[52]朝鲜战争也是加速中国成为核国家进程的一个关键因素。 第三,国防的要求为抗美援朝战争提供了政治底线,即不允许美军威胁中国,不允许朝鲜被击溃,从而中朝军队不能从“三八线”退却。1952年10月,在谈判进程中,美军宣布休会,六天后发起了上甘岭战役。这场攻防战对双方而言都是政治性的:新任美军总司令克拉克要为美国民主党助选,而中国军队的阵地战是以不能从“三八线”退却这一政治原则为底线的。由于在境外作战,抗美援朝战争的基本形态不得不是依托祖国后方、以运动进攻与运动防御为中心的战争。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并尽力得到朝鲜民众的支持,偶尔也采用骚扰和游击战术,但战争的基本形式是运动战加阵地战。 即便存在上述差别,抗美援朝战争仍然继承了人民战争的若干特点。首先,尽管战争在境外展开,但它是以中国战争史上少见的全国性动员为前提的。在二十世纪中国,只有两次全国人民总动员的战争,一次是抗日战争,即在国民党主导正面战场和政治框架的前提下,中国共产党以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为契机,促成了全面的抗战动员。第二次就是抗美援朝战争。经过漫长的革命与战争,中国实现了除台湾地区外的全国性统一,从而为普遍深入的政治动员、经济动员、文化动员和军事动员奠定了前提。从1950年到1953年前后,毛泽东的顾虑和最后的决心,都与这场战争能否得到全中国人民的支持有关。 其次,在境外战争的条件下,军队与人民的关系发生了重要变化,很难重现人民战争中的那种军队与根据地人民的鱼水关系,但志愿军入朝后试图在跨国条件下重建这一关系。1950年10月8日,在由毛泽东签署的“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中特别提及志愿军进入朝鲜境内,“必须对朝鲜人民、朝鲜人民军、朝鲜民主政府、朝鲜劳动党、其他民主党派及朝鲜人民的领袖金日成同志表示友爱和尊重,严格地遵守军事纪律和政治纪律,这是保障完成军事任务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政治基础。”[53]这一命令一方面显示出中共对于境外作战的特殊环境有清醒的认识,另一方面则表明志愿军将在境外环境中灵活运用中国革命中的人民战争的经验。 第三,抗美援朝的国内前提是新中国的建立,而它的国际前提则是一个以人民民主国家为主体的东方体系和以此为基础的国际团结。战争不再是过去的人民战争,而是人民战争传统在跨国战争条件下的一个延伸,其中同样包含统一战线和群众路线等要素,但由于基本环境发生了变化,其含义也势必发生变化。在战争条件下,全世界人民民主国家(包括苏联)和在亚非拉地区出现的民族解放运动,共同构成了国际的统一战线。如果考虑入朝参战对东方、对世界的意义,这场战争的深刻的政治性恰恰体现在它与新的世界格局下的革命延续问题之间的密切关系。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政治发生在两个阵营的对峙条件下,从而战争的政治性超越了一般所谓国家间战争的意义。如果不能解释抗美援朝战争的这一政治含义,而仅仅将战争解释为民族战争或国家战争,历史解释就不是透彻的。因此,抗美援朝战争具有双重的性质,既具有民族战争的性质,又是一场抗击帝国主义的国际主义战争。就武装斗争、群众路线、统一战线等人民战争的逻辑在国际领域的拓展而言,抗美援朝战争是二十世纪中国革命战争的延续。 境外战争的核心问题是战争的性质,即是基于国际主义原则的援助战争,还是基于单纯国家利益的民族战争。那种全盘的、不加区分地否定民族战争的论调无法确定民族战争的政治内涵:就民族主义而言,存在着压迫民族和被压迫民族的民族主义的区分,存在着帝国主义战争与民族解放战争的区分,存在着旧世界的民族主义与新中国及其它民族的反帝反殖民族主义的区分。就中国而言,抗美援朝战争与抗美援越战争都是反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战争,从而具有国际主义的特点,而1979年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却不具备这样的政治性质。在这个意义上,“自卫反击战”不在中国的“短二十世纪”内部,毋宁说它是这个革命世纪落幕时的战争。 3、核威慑条件下的第一场战争: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还是物? 朝鲜战争是人类历史上出现了核武器之后爆发的第一次大规模战争。1945年,在美国对广岛和长崎实施核轰炸之后,第一个使用冷战概念的是《1984》的作者乔治•奥维尔。为什么是“冷战”?因为出现了核武器和核威慑。在核威慑的战略平衡下,战争以冷战的形式出现。在朝鲜战争中,中国与第一个有能力实施核打击的超级帝国主义大国,发生了军事上极其不平衡的战争。在二次大战之前,谁都不知道美国正在研制并且可能生产出核武器;但中国入朝参战,展开一场与拥有核武器的霸权国家之间的战争,怎么可能不考虑核战争的可能性?这种在武器装备上极不平衡的战争是否根本改变了人民战争的可能性? 美国在朝鲜战争中曾经有过两次动用核武器的具体计划,而这两次计划又都与重新武装日本、让台湾参战的设想联系在一起。从1945年开始,美国从未停止过使用核武器的可行性研究。1950年11月底,美军处于军事崩溃的局面,麦克阿瑟致电蒋介石,要求他派52军支援朝鲜战场,得到蒋的迅速回应;在此之前,麦克阿瑟曾经拟定过一个针对中国军队和中国后方进行核攻击的“迟滞计划”,而12月30日他又向美国陆军部建议,应采取下述军事措施:1)封锁中国海岸,2)以海空火力摧毁中国支持战争的工业设施,3)获取台湾国民党军队的支援,4)撤销对国民党军队的现有限制以便牵制中国军队,甚至可使之对中国大陆发动反攻。[54]11月30日,杜鲁门在记者招待会上回答记者是否会动员核武器时,明确表示将动用包括核武器在内的所有武器。这意味着美国将在两个方面突破其承诺的底线,世界舆论为之震动。1953年艾森豪威尔上台重施故技,一面再次重启核攻击计划,另一面则策动蒋介石军队攻击中国大陆。 毛泽东并非不知道核武器的威力,但不为所动。在1945年美国使用核武器之后,毛泽东在1945年8月13日的《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中直接讨论了核武器,指出只有原子弹而没有人民的斗争,是无法终结战争的。单纯的军事观点,脱离群众的官僚主义和个人主义,唯武器论,就是在核威慑条件下出现的思想蜕变。毛泽东批评说:那些患有恐核症的一些同志还不如断言原子弹不能解决战争的英国贵族蒙巴顿勋爵。[55]1946年8月,他在接受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采访时,提出了原子弹是“纸老虎”的著名命题。[56]毛泽东当然知道原子弹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但他相信最终决定战争胜败的是人民。所谓“原子弹是纸老虎”不是一个事实判断,而是一个政治决断。在核威慑条件下,如果中国不站出来跟美国在朝鲜战场上进行较量的话,所谓中国人民被欺侮的历史一去不复返的宣示,所谓东方由于十月革命,由于苏联、中华人民共和国和其他人民民主国家的建立,帝国主义霸权可以为所欲为称霸的格局一去不复返的宣示,就不过是阿Q式的豪言壮语了。如果中国不能有效抵抗美国的入侵,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整个历史含义都会被改写,甚至由于出现了东方世界而形成的世界格局也会被改写。毛泽东的宣示具有不可后退的政治的性质。 是人决定战争的胜负还是武器决定战争的胜负,是人民战争与帝国主义战争之间相互区别的关键命题之一。为什么美国动用核武器的建议很快便被搁置,转而确认这场战争不以谋取最终胜利为目标,从而为和谈开启了可能性?我们可以去查阅更多的档案加以论证。但不可否认:这是毛泽东根据他对全球政治和军事格局的分析而做出的正确的军事判断,更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物这一人民战争逻辑对于以核威慑为杠杆的冷战逻辑的胜利。人民战争的基本原则是依托人的力量、在人民的日常生活动员的基础上,通过灵活的战略战术和强韧的战斗意志战胜对手。重视人的力量绝非否定武器的重要性。毛泽东在战争初期要求苏联的空军支援、武器装备支援和技术支援,高度重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现代化,但这一切没有改变他对战争进程及其政治性质的判断。1950年,毛泽东号召解放军学文化,军队建制的正规化步伐明显加速了,但军队的正规化、以运动战和阵地战而不是以游击战为主要战法的军事思想,都没有改变以人而不是以武器为中心的人民战争的理念。 抗美援朝是新中国军队的第一次境外作战、人类历史上在核条件下爆发的第一次大规模战争、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场国防战争,这三个独特性提出一个问题,即在这三个条件之后产生的战争,到底是人民战争还是非人民战争?毛泽东出兵朝鲜,表明他相信核武器并没有改变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不是武器这一人民战争的逻辑。武器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由于战争的决定因素是人不是物,从而战争的胜负不仅取决于双方的军事、政治、经济和自然的各种各样的客观条件,作战双方的能力、意志、战略和战术等主观因素,也是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环节。 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说:军事家不能超过物质许可的条件范围来创造战争胜利,但军事家可以在物质条件许可的范围内争取战争胜利。[57]这就是战争中的能动性问题。毛泽东说:自觉的能动性是人类的特点,人类在战争中强烈地表现出这样的特点,从而战争的胜负虽然取决于双方政治经济地位、战争性质、国际援助等条件,但仅有这些还只是有了胜负的可能性,没有分出胜负。[58]能动的主观的政治是中国革命政治的一个特征。抗美援朝将革命时代的群众路线转化为在新中国条件下的全面社会动员,就显示出了政治的能动性。天津的民族资本家支持这场战争,毛泽东感到非常欣慰:如果民族资产阶级都被动员起来支持战争,那就意味着中国人民已经被充分动员,人民战争的逻辑与统一战线的逻辑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战争条件下重新结合起来了;通过国际结盟与跨境战争,新中国将国内革命的统一战线逻辑有效地用于国际战争了。1951年开城谈判破裂后,美军利用空军优势展开所谓“绞杀战术”,但依托新中国的全民支持和中国军队的全面动员,在极为艰难的条件下,志愿军形成了一条打不垮、炸不烂的后勤补给线。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人民战争是政治的最高形式。抗美援朝战争是一场政治的战争,而不仅仅是一场技术的战争。战争的高度政治性正是人民战争的特点。毛泽东在1936年写作的《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指出:战争“是民族和民族、国家和国家、阶级和阶级、政治集团和政治集团之间”相互斗争的最高形式。[59]要是不了解战争及与它相关联的那些条件,“不懂得它的情形,它的性质,它和它以外事情的关联,就不知道战争的规律,就不知道如何指导战争,就不能打胜仗”。[60]武装斗争必须与群众路线、统一战线、根据地建设等政治过程相互配合,就是战争的政治性的体现。由于战争是有政治性的,战争的决定性因素是人,从而存在着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的区分。帝国主义瓜分世界的战争是没有正义性的,反对帝国主义霸权及其瓜分被压迫民族的战争是带有正义性的,这个判断就是正义战争的概念的基础。抗日战争与抗美援朝形态不同,但都是对于帝国主义瓜分世界、称霸世界的态势抵抗。以武装的革命打退武装的反革命是中国革命的特点,以跨国抵抗战争的形式对抗帝国主义战争,则是新中国建立初期为保卫和平而采用的军事性的政治手段(或政治性的军事手段)之一。 抗美援朝是一场区别于国内革命战争、民族解放战争等人民战争的正义战争。正义战争的范畴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判断,即一方面以和平为目标,另一方面必须超越一般所谓和平主义,即以战争促和平。毛泽东在朝鲜战争的背景下重申《论持久战》所探索的和平与战争的辩证法,指出核威慑所形成的战略平衡并不能导致和平。正义战争的概念是与必须终止帝国主义战争逻辑的诉求密切相关的。革命战争、正义战争的最终目的是永久和平,但既然是战争,和平的目标就必须与有效打击敌人的有生力量相关联。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不但拥有核武器,而且拥有装备了世界上最先进的飞机、军舰、坦克、火炮和各种轻重武器的强大的海陆空军;由于刚刚经历了欧洲和亚洲的战火,美军富于战争经验。在朝鲜战争中,美军不但拥有陆战第一师、骑兵第一师等精锐部队,还拥有绝对制空、制海权,但令人惊讶的是:美军不是在无法施展重武器的游击战争条件下,而是在有利于大兵团作战的运动战和阵地战的对垒中,竟然无法取得战争胜利。如果这种军事失败仅仅发生在战争初期的措手不及的状态下,或许还可以找到一些辩护的理由,而即便在战争的中期和后期,美军也只是在志愿军后勤补给困难、弹尽粮绝的状态下才能重整军事,做有限反击,从未在整体上扭转颓势。正是在军事失败中,美国的军事将领才不得不对中国军队视死如归的勇气和精明高超的战术表示敬意:中国已经不是过去的中国;中国军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中国军队。二战之后,美国的全部中国认识正是由朝鲜战争的失败重新奠定的,那种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学术态度必须用较为审慎的方式加以调整。对于美国而言,朝鲜战争与“越战”都是双重失败,即军事失败与政治失败。“越战”的政治失败在美国是更为清晰的,但其基础也与朝鲜战争的失败有关。 战争与和平能够相互转化,战争与和平之间存在辨证关系,主要是由战争的政治性决定的。战争的政治性还体现在敌我关系的确立与转变之上。战争以敌我之间的清晰界定为前提,从而战争总是为保存自己、消灭敌人而展开的。但正因为战争是政治的一种形式,而政治范畴的敌我关系是随着历史条件的变动而变动的,从而即便是战场上的敌我关系也可以在其他条件下转化为非敌我关系,即敌人可以转化为非敌人,可以转化为盟友;敌我矛盾可以转化为非敌我矛盾,转化为又斗争又团结的关系。敌我矛盾的转化不是敌我矛盾的取消,不能用矛盾转化的结果去衡量矛盾转化前的斗争。在抗日战争中,伴随着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工人阶级、农民阶级与民族资产阶级、地主阶级之间的敌我矛盾逐渐转化为又斗争又团结的次要矛盾,广泛的民族统一战线就是在这个矛盾转化中成立的。这一矛盾及其转化的逻辑同样存在于抗美援朝战争时期的国内国际关系之中。战争既是政治的形式,也为新政治的展开开辟道路;没有对于矛盾及其转化的理解,就不能理解新政治得以展开的前提。 三、并非结论:停战体制与去政治化条件下的战争 朝鲜停战六十年后,停战体制仍在半岛延续。朝鲜处于被孤立状态,核威慑导致了半岛的有核化进程――朝鲜半岛的核问题是从美国介入朝鲜半岛时代开始的,这一点任何时刻都不应该忘记。伴随着美国实施所谓“重返亚洲”(何曾离开过?)的政策,朝鲜半岛的局势更加紧张,中国与日本、韩国与日本、中国与东南亚国家、朝鲜与韩国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显示出激化的趋势。就矛盾和冲突的激烈程度而言,很难说现在比过去更为危险。但是,在今天,战争的正义性与非正义性的清晰区分日益含混,促进第三世界弱小民族团结的万隆会议已成历史的遗迹,能够冲击霸权体制的解放运动和反抗运动早已烟消云散。我们到处可以看到霸权和压迫的结构,却难以发现改变这一结构的能动的力量。从哪里产生政治的力量?从哪里产生正义的尺度?从哪里寻找超越了冷战格局的新的国际主义?所有这些问题正是促使我将抗美援朝战争置于二十世纪的历史进程中加以考察的原因。 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曾经论证战争是政治的最高形式,作为政治范畴的人民战争最深刻地体现了这一命题;但伴随二十世纪的终结,这一命题似乎正在被修订:在当代条件下,战争与其说是政治的最高形式,毋宁说是政治失败或消失的后果。帝国主义意味着战争这一命题仍然正确,但由战争促发革命不再是现实。我们时代盛产的是去政治化的战争形式,它既不能体现人的决定作用,也无法区分正义与非正义,从而难以在不同国家、不同群体的运动中产生类似于六十年代西方社会的反战运动与其他地区的民族解放运动之间的那种相互激荡和有力支持。这正是我们重温抗美援朝战争的意义所在:即便在核威慑成为现实后,抗美援朝战争和随后爆发的越南战争也并没有像奥威尔设想地那样陷入冷战,而是以热战的形式展开了为争取和平而战的政治进程。相较于早期的人民战争,技术在朝鲜战争中起着前所未有的作用,但战争中的意志、战争目标、指挥员的战略战术和应变能力、战斗员的士气、理念和技战术水平,仍然决定着这场战争的胜负。这里所说的“人的作用”不但指战场上的斗争,而且也指风起云涌的民族解放运动、美国和西方世界内部出现的反战运动,以及联合国内外丰富的外交斗争――正是这一广阔的政治进程将美国的战争逼进了死胡同,导致这个霸权国家在军事和政治两个战线上的同时失败。 在今天重提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在越南战争之后,帝国主义发动了一系列侵略战争,如马岛战争、南斯拉夫战争、两次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利比亚战争及箭在弦上的叙利亚战争,但战争并未催生类似于二十世纪的人民战争的抵抗运动和社会革命。今天的战争性质显然发生了改变:没有先进的武器,就不可能赢得战争;除了大国围绕各自利益而进行的霸权博弈,那种以武装斗争、群众路线、统一战线及文化政治相互结合而产生的深刻而宽广的政治进程不复存在。这是不是意味着人民战争的基本原则、战争的政治性质逐渐被取消了?对这一问题存在着不同的回答,而我的回答是:不是新式武器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性质,而是政治的条件发生了变化,从而人民战争的逻辑不再居于主导地位。战争中的人的作用,不仅是在人与武器的对比关系中呈现的,而且也是在政治的与非政治的区分中展开的。说到底,战争中的人的因素就是战争的政治性。 在军事领域,对人民战争的否定、对人的决定性因素的否定与对军事技术的崇拜共同构成了去政治化的理论背景。正如我在《去政治化的政治》一书中所讨论的,去政治化的过程远远超出了战争和军事的范畴;“政党国家化、政府公司化、媒体政党化、政客媒体化”等等复杂现象正是这一过程的表征。为了改变这一格局,人们试图从二十世纪的历史遗产中吸取经验。在政治领域和理论领域,重提群众路线便是尝试之一。但是,在完全不同于二十世纪的语境中,重提作为人民战争的产物的群众路线的确切含义是什么?作为一个形成中的政治主体,群众的诞生意味着新的政治形式的诞生。重提群众路线,与其说是对一段历史的回归,毋宁说是对一个可能的、不确定的未来的探寻,它不可避免地与下述问题密切相关:我们需要创造什么样的政治力量、锻造怎样的政治主体、指向怎样的政治未来? 上述讨论已经脱离了朝鲜战争的语境,但对于理解围绕这场战争而展开的当代辩论却是有意义的。让我重述一个命题:抗美援朝战争以及稍后展开的抗美援越战争既是二十世纪中国的人民战争的延伸,也是其终结。我们对于和平的探索已经是在一个后人民战争的、去政治化的时代语境之中了。在这个新的历史时刻,能够遏制帝国主义战争、打破朝鲜半岛和海峡两岸的分隔体制、缓解东亚区域内的国际冲突的条件在哪里?人民战争是一个政治范畴,是一个能够产生政治能量的过程。对于苏联的解体、东方集团的垮掉,很多人幸灾乐祸,但这一过程的另一面是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整个美国霸权无所顾忌的时代的到来;对于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创新,许多人弃之如敝屣,但当代中国是否像1949年那样代表着一个朝向前所未有的未来的政治进程早已不是自明的问题。现在非但没有人民战争,也没有正义战争,从而战争意味着政治的终止,而不是政治的延续。 在这个意义上,二十世纪终结了,重新政治化成为一个新的时代课题。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历史系) 【注释】 [1]本文最初的底本是张翔对作者的一次访谈,此后经多次修订、增补,形成了现在的格局。张翔协助整理了访谈记录并核对了部分文献。在校订文稿的过程中,高瑾核实和补充了若干注释。孙歌、仓重拓帮助查找了有关日本参战的线索。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2]美军方向日方下令,在朝鲜海域执行任务的扫雷船,只挂国际信号E旗。见日本防卫省防卫研究所2013年编《朝鮮戦争と日本》中收录鈴木英隆《朝鮮海域に出撃した日本特別掃海隊:その光と影》一文,p. 17. 铃木同时也引用了资料说明,国际国内关系是吉田希望秘密展开扫雷活动出发点:朝鲜战争爆发前杜勒斯多次访日与吉田茂会谈,日本正处于缔结和约前的国际关系敏感状态,而吉田也表示担心违反宪法第九条,因此命令大久保秘密进行扫雷工作。[见铃木文章中的注26 引用大久保武雄1978年出版的的『海鳴りの日々--かくされた戦後史の断層』一书208-209頁,和注27引用的后揭(责编:Beatl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