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籍历史学者 读 要说“反过密化”,我们最好将“过密化”的影响因素先做探讨。在我看来,“过密化”问题涉及两个因素的影响。一是人口因素。人口增长产生的源源不断的劳动力供给,加上农业生产家庭化过程中妇女、儿童等辅助性劳动力的使用,造成了农村人多地少和过剩劳动力支撑下的过密化农业。第二个影响因素是生产力水平。这与农业现代化过程中的机械化、良种选育、灌溉设施修建、肥料使用有关。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可以较大程度地增加总产量,使得农业的“反过密化”有可能得以实现。之所以说是“有可能”而非“必然”,原因如上所说,“过密化”是受两个因素共同影响。人口增长对生产力提高所起的“消解作用”不能不予以考虑,共和国集体化时期就陷入了这一境况。只有在农业从业人口下降的同时,生产力水平提高保证了稳中有升的农业总产量时,“反过密化”才有可能实现。无论是讨论“过密化”还是“反过密化”,建立以上两个因素的沟通都是必要的,只有把它们抽离出来置于眼前,给予聚光,才能更好地把握其间及其背后的关系。这一点是我与 因此,说中国“三农”问题解决的出路在于农业的“反过密化”,其实背后包含了复杂的关系与体系,对“反过密化”这一概念更可行的一种理解方式是把它视为一种描述性的指标而非决定论的关系。也就是说,中国农业的发展,农民生活水平的改善和农村的繁荣其结果表现为“反过密化”的事实。而实现“反过密化”本身却是由一套复杂的关系与体系决定。 上世纪八十年代,乡村工业化造就了大量农村劳动力的非农就业。至一九九二年乡镇企业共吸收农村劳动力一亿人,大规模地减少了长期堆积在农业生产上的人口数量,这就使得农业领域单位工作日的劳动生产率和报酬的上升成为可能,促使了“反过密化”的产生。乡村工业化成就了“反过密化”的实现,在中国提出以“工业下乡” 解决农村贫困问题的是费孝通,这可见于他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写作的博士论文,后来成书为经典的《江村经济》。历史之巧合,恰亚诺夫在研究俄国的小农经济稳固性时,提出的发展途径也是纵向一体化的合作集体化及在此基础上实现乡村工业化。 可以说,二人的主张在当时都不是主流,二人也都因自己的学说而受到政治上的牵累,费孝通后来成了“右派”,恰亚诺夫则是死于劳改营中。乡村工业化这一迥异于西方现代化发展的模式,在二十世纪最后二三十年竟得以实现。如果按我以上所说,将“反过密化”视为一个描述性的指标,就会认同黄宗智的观点:乡村繁荣与土地产权或生产组织形式的关系并不大。我们知道,“反过密化”在历史上长期以私有产权、小农经济为主导的中国农村并未产生。明清时期的商品化也只是加深了这样的“过密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集体化与合作化同样没有改变中国农业的过密化增长。缘何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反过密化”竟得以产生,是什么样的历史契机激发了这样一个“历史性的转变”。若要回答这一问题,重点在于之前所说的事件产生背后“一整套复杂的关系和体系”,其中也涉及如何看待共和国自一九四九年成立至今的历史。 历史发展中充斥着无数的偶然因素。混沌学讲的“蝴蝶效应”比喻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就可能在得克萨斯引起一阵龙卷风,这一概念通常被用于气象、金融股票领域。历史上每一个事件的发生,即使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也可能在与其他因素的相互作用中对历史长期变迁产生深刻的影响。在我看来,这样的影响其作用是正负皆有。既可能是由于偶然因素,事物进入到发展路径中的分岔节点,因结构化的路径锁定作用而长期徘徊不前,难以跃迁。也可能是先前的既定选择在潜移默化地奠定、推动着事物新的发展,起到正向积极的作用。对于后者,我在这里要介绍的历史逻辑叫做“滑道效应”。就如同飞机在起飞上天前需要在陆地跑道上做一段时间的滑行助力起飞准备,“滑道”所起的作用就是为飞机升空积累动能。至于飞机上天后,又会因新的因素,如航向、风速、云量等重新调整自己的飞行路线。 共和国前三十年大规模的水利建设、政权深入控制农村基层、革命化意识形态的教育、农业现代化及资本化积累等因素提高了农业生产力,农业总产量得到了较大提高(参见农业统计年鉴,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几年低产可以说是例外)。其中,这一时期现代生产要素的投入是明显的。与舒尔茨强调的在市场引导下小农引进现代生产要素不同的是,国家在农业现代生产要素的引入上发挥了绝对主导的作用。然而,这三十年中农业的现代化并没有带来“反过密化”,人口的剧增以及在集体化的生产组织中,对劳动力配置的刚性模式使农业仍是以“过密”的性质增长,单位工作日的劳动生产率及报酬没有较大改善。 直到八十年代,乡村工业化的蓬勃发展转移了农村部分剩余劳动力,才使“反过密化”得以产生。这样说来,乡村工业化出现的历史前提可能正是共和国前三十年广泛动员开展的“群众运动式的建设”,大规模水利的修建和农村科技推广系统提高了农业现代化水平,农业机械化和资本积累使农业生产力得到了恢复和提高。偏向于城市工业优先发展的政策奠定了充分的技术储备,为后来向乡镇企业的技术转移创造了条件。乡村工业化的兴起与当地基层政权的扶植和能人的作为密切相关,政权建设使国家的威力深入到基层,乡村工业化中能人的培养与关系网络的前期建设都是在共和国前三十年积累的。尤其是乡镇企业前身的社队企业,它的设备、技术和人才保障对八十年代乡村工业化举足轻重。总的来说,如果没有优秀的社队干部、集体化时期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城市工业的发展,八十年代乡村繁荣的景象是不可想象的。 如果接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乡村工业化正是在这一系列偶然因素相互际会同时并存而创造出的特定历史性契机下被引发,“反过密化”才得以实现。我们可以在浩如烟海的关于中国乡镇企业研究的论著中,发现对乡镇企业发展的种种表述,但我这里提醒大家去关注一九七九年十一届四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在这个决定中明确指出“社队企业要有一个大发展”,而且还制定了相关的实施措施:“凡是符合经济合理原则,宜于在农村加工的农副产品,要逐步由社队企业加工。城市工厂要把一部分宜于在农村加工的产品或零部件,有计划地扩散给社队企业经营,支援设备、指导技术……国家对社队企业,分别不同情况,实行低税或免税政策。”一九八一年国务院颁布的“十六条”肯定“社队企业已经成为农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符合农村经济发展方向”。一九八三年党中央的“一号文件”进一步提出:“社队企业在体制改革中要认真保护,不能削弱,更不能随意破坏;社队企业是合作经济,必须办好,要继续发展。”一九八四年党中央的“农村工作通知”中将社队企业奉为“农村经济的重要支柱,是城市大工业不可缺少的助手”,并要求“各部门要积极指导和扶持”。这一年三月,中央将“社队企业”更名为“乡镇企业”。之后,还出台了更多的支持、扶植乡镇企业发展的措施。这一切,意味着七十年代中后期以来“改革”所营造的新的历史条件,才是理解乡村工业复兴其背后真实的行动逻辑不可缺少的。 肯定跃迁点的出现及八十年代以后的改革无疑同样也是重要的。对前三十年产生“滑道效应”进行严肃反思与心平气和地承认,是一种历史整体观的体现。同时,意识到并肯定七十年代中后期和八十年代以来的调整、变革对乡村工业复兴和“反过密化”的积极作用也是整体性历史观的运用。毕竟,两段时期在实践上是关联及互动的。九十年代后期至今,农村剩余劳动力的转移从“离土不离乡”更主要地过渡到“离土又离乡”,原有的过剩农业劳动力在地域间流动而实现非农就业,继续促进了农业的“反过密化”。未来,“反过密化”趋势进一步维持的条件不仅在于非农人口的减少,这要求农业本身的产业升级吸纳一定的有用劳动力,以及其他经济部门能够创造出更多的就业岗位和更高的工资吸引空间转移农村劳动力;同时,还在于农业现代化的推进和农业生产力的提高,这样才能保证凭借少数的农业从业人口可以生产出总量丰裕的农产品。这两个条件同等重要。同时,它们的实现也并非易事,这牵涉政府相关农业政策以及整个中国国民经济总体的发展状况。在经济全球化浪潮中,我们还需要考虑到实现这一目标所受国际因素的影响。 共和国自建立至今六十年,前三十年与后三十年的景象当然有所不同。看到二者间的差别固然重要;然而,其间的延续性恐怕也是不应忽视的。 (《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黄宗智著,中华书局一九九三年版;《农民经济组织》,恰亚诺夫著,萧正洪译,中央编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中国乡镇企业的发展历史与运行机制》上下册,马 、王汉生、刘世定编,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版) 作者简介:翟一达(1982- ),男,云南昆明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硕士研究生,从事城乡社会学、经济社会学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