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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功秦:远离虚骄的民族主义
时间:2010-08-27 来源:经济观察报 作者:萧功秦 被查看:

 

中国模式的两种用法

: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中国模式成为一个热门话题,首先想请你谈一下,你是否认同有一个中国模式?如果有,你怎么描述这个模式?

:中国模式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用法。一种是意识形态层面的用语,人们用其来证明中国发展道路的优越性,以起到鼓舞人心与宣传中国特色的现代化的作用。一些西方学者在反思西方经济与社会困境时,往往把中国加以浪漫美化,以此作为参照物,来反思西方的毛病,这种西方的非主流思潮往往又与中国模式优势论来呼应,形成当下中国模式观的主流。另一种用法是中性的社会结构分类学用法,即从体制内部的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角度,对这种由特殊历史路径发展起来的国家与社会结构予以客观的学术定位,实事求是地考察其优势、弱点、内在矛盾与发展前景。这种发展政治学意义上的中国模式,有助于我们深入地从学理层面来反思,深化对现行体制的认识,也有助于对国际学术领域中的发展政治学本身作出贡献。

我在两年前出版的 《中国大转型:从发展政治学看中国改革》一书中,曾对发展政治学意义上的中国模式,提出自己的分析意见。我认为,改革开放以来形成的中国体制,三十年来已经具有了相对稳定性,从分类学角度看,其基本特点是一种特殊的国家与社会关系结构,即国家继承了全能主义时代的历史政治遗产,在保持强势国家行政力量对社会的控制的基础上,让社会成员与企业获得相当的经济自主性。

一方面,在市场竞争机制下,企业、地方为自身利益竞争,活力得以释放,与此同时,为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社会流动性增加,社会与文化领域获得一定的自主空间;另一方面,国家又作为大家长,对社会经济、政治与文化领域发挥着强势的调控与引导作用。这样,社会活力的释放与国家的有效调控之间,就有可能达到一种新的均衡状态。

更具体地说,一方面,由于中国采取了执政党主导的维新路径而不是革命路径,是从全能主义体制中蜕变过来的,因此它保留着强势国家行政能力的优势,而经济多元性与社会竞争力又提升了国家吸纳财富的能力,国家对社会的动员能力就有了前所未有的物质基础;另一方面,由于历史路径的制约,自主性的公民社会与文化发展相对滞后,社会在国家大家长的呵护下,自身能力始终没有得到发育,甚至产生对国家的依赖,这反过来又不得不通过强化国家功能来解决社会自身功能不足,这种因果关联进而又影响了社会自身的发展,这样的体制也可以称之为强国家弱社会结构。

从政治学上分类,它是介乎于全能主义社会主义模式与发展中国家的威权主义模式之间的一种政治形态,我们也可以把它归类为新威权主义中的一种特殊类型,也可以称之为后全能主义型的威权模式。它是全能主义体制按维新方式历史演进的结果,符合以上这两个条件的国家,全世界只有两个,因此也可以称之为中国——越南模式。如果朝鲜也能大彻大悟,通过维新方式进行改革开放,会加入这一模式的国家行列之中,其他体制可以借鉴,但很难照搬。

要形成对经济转型与经济增长极为重要的强势组织力量,对于很多后发展国家来说是很向往的,但却是很不容易的,而中国恰恰通过革命的全能主义向市场竞争体制的软着陆,建立起一种既有强势国家,又有充满活力的企业的社会经济领域的这种结构。

后全能型新威权体制的特殊优势

问:为什么中国模式能发挥积极作用?怎样看待越来越多的西方人士开始称赞这种模式?

答:我曾访问过欧洲的一个中等发达的国家,他们国家人均收入排全世界的二十几位,比中国高得多,但我发现他们最大的城市却基本上没有高架,其他现代化设施也不如中国许多城市。后来才知道,该国财政收入的绝大部分都用在了医疗保健、全民免费教育、养老保险等社会福利事业上了。当他们想用国库中所余不多的经费投入于公共建设事业,例如发展城市高速路时,就要面对无数拥有强大谈判权的私有产权主人,他们会提出天文数字般的征地赔偿款,政府与业主、工会谈判的成本极高,因此不得不放弃计划。

现在许多国家,包括许多中等发达国家,一方面,由于国家已经实行社会民主主义的高福利政策,社会产业已经高度私人化,因此也就陷入一种发展成本极高的困境之中。尤其是许多中等发达的、过去被称之为第二世界的国家,它们远没有发达国家殖民地时代就积累下来的经济实力,却又超前地走上了高福利民主国家的发展道路,他们的发展困境就更为严重,实际上希腊债务危机就是这种困境的典型表现。

相对这些国家而言,中国模式的情况正好反过来,国家已经放弃了计划经济时代承担的对城市居民的教育、医疗和劳保等超阶段的高福利包袱,使国家在经济起飞上可以轻装上阵(我们姑且不论这样做的利弊)。另一方面,土地仍然属于全民或集体所有,这样就使国家可以在国家引导的发展型威权体制下,实行现代化基本建设的低成本扩张,而各地政府被竞争激发起来的强烈的政绩意识冲动,又使他们能运用全能主义时期建立起来的行政手段,以全民大动员方式来发展本地建设。由于土地基本上是公有的,法律上仅具有使用权的被征地的居民与农民,均不具充分的谈判地位,地方政府进行圈地时,几乎所向披靡,不会遇到多少麻烦。没有一个国家能以这种来自全能主义时代的动员方式搞市场经济。

可以说,中国的高速度体现了后全能型新威权体制的特殊优势。这种后全能型的新威权主义,比起拉美型、东南亚型、南亚型威权主义,具有更强的刚性处理问题的能力与国家强力资源,从而能维持低政治参与下的高资本投入式的经济发展。根据海外最新报道,瑞士洛桑国际管理学院(IMD)2010年度世界竞争力最新排行榜,中国排名第十八 (去年为第二十名),在金砖四国(BRIC)中,中国的竞争力继续领先另外三国,巴西、俄罗斯与印度。中国去年的经济增长率达8.7%,为全球之冠;反观目前正深陷在主权债务危机中的欧盟国家,只有该区最大经济体德国挤进前二十名。

可以说,这是迄今所有威权体制中,动员能力最强势的一种权威主义。当西方人面对本国严重受阻的发展瓶颈,那些实现了高福利国策的西方国家,以及受战乱之苦的第三世界国家,反过来羡慕中国的高效率,就可以理解了。

美国经济学家科利分析韩国等东亚国家与中国台湾地区何以能有发展优势时,曾提出一个凝聚性资本主义的概念,此类国家和地区的特点是:一、发展趋向的政治联盟发生在资本家与统治政权之间,有能干的官僚与企业家密切合作;二、经济增长作为工作重点,把快速工业化设为国家目标;三、私人资本被动员起来致力于国家发展战略;四、国家能有效地督导并控制劳工,劳工阶级低度的政治参与,为发展的低成本运行作出了重要贡献。

实际上,中国这种后全能型体制比凝聚性资本主义体制,具有更强大的动员与聚合社会资源的功能。这是因为,脱胎于革命全能体制的现体制,其渗透社会的能力,组织化的社会动员方式,与发展型意识形态资源相结合,成为引导社会走向市场经济的重要社会化手段与资源,精英的遴选方式标准,从革命化标准,转变为以发展为导向的技术官僚化并受执政党的纪律的约束,凡此种种都成为中国模式的国家执行力的重要因素。从应对非典与汶川地震,从举办奥运到世博,全世界都看到中国模式的强大动员能力。

概括地说,许多发达国家与中等发达国家,甚至包括相当一部分发展中国家,都陷入了一种可以称之为民粹福利主义的困境,即民粹民主与福利主义这两个因素相结合而产生的特殊发展陷阱。一方面,这些国家超前地实行了福利社会政策;另一方面,一人一票的民主制下,受益于福利政策的劳工大众是巨大的票源,任何试图抛弃福利主义政策而走向刺激竞争效率的古典自由主义政客,将被视为保守派。议员与政客们为了获得大众巨额选票,不得不满足普罗大众的福利要求而牺牲经济效率,领导者不得不用过分的平均与福利承诺换取大众的政治支持。

即使力图改变这一现状的政治家,他们一旦掌权,就会发现自己受到很多限制,无法制定并实行合理的产业政策,反对党又虎视眈眈,会对其改革构成压力。议会中受到强势垄断集团的阻力。无法全力同时追求发展经济、提高福利、结构改革等多种目标,也无法保障政策的长期性和一致性。当需要结构性的改革来解决贫富不均时,这样的政府实际上是弱势政府。相对于上述国家,中国模式具有威权式的调控与效率至上的特点,在发展的一定时期,确实也有着特殊优势。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模式的优势,决不是毛泽东的全能主义社会主义体制的优势,而是发展型国家的威权体制的优势,是开明专制式的发展路径的优势。

当许多国外人士深切地感受到民粹主义民主与高福利主义之苦时,当他们把本国民粹福利体制与中国模式动员能力相对比时,他们称赞中国就可以理解了。

中国模式的弱势与不足

:现在存在一个很大的观念迷惑,中国的威权模式变成了一个全世界追捧的香饽饽,我们到底该对这种模式秉持什么样的态度?

:正如前述,作为中国模式的这种权威体制,是从只有国家没有社会的全能体制中演变过来的,这种体制在改革开放以前,就先天不足地缺乏体制内对官僚的监督,而在改革以后,公民社会仍然极度缺乏。体制内外均缺乏对权力的制衡与约束。

这种体制的弱势在于社会对国家的制衡能力弱化,官僚体制自利行为难以通过社会制约来纠正,社会反弹往往被解释为不稳定因素,国家有足够的强势通过抑制社会自主性来持续结构的平衡,在一定条件下,有可能陷入一种路径锁定状态。

最近中国青年报报道了这样一件事,大同市公安局矿区分局局长高建勋,在其担任大同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支队长职务期间,曾向民营企业家张志斌索贿200万元未果后将其逮捕,并对他说,你总归还是得见我吧,拿200万那么难啊。高称其在检察院有人,至少能判他个无期。于是炮制一起冤假令张志斌被羁押900多天的错案。这位企业家的2000多万元资产也被非法贱卖。高建勋却因此而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此事由于山西大同市部分官员因5年前瞒报矿难近日纷纷落马,而被曝光。这样的事决非个别,我们应该看到我们体制的缺陷。

这是一种极强国家极弱社会型的结构。因此,如果正常的高频、低强度减震机制无法形成,任其发展下去,总会出现一种在社会冲突论上所称的低频度高强度社会冲突与政治参与爆炸。

其次,由于公民社会缺乏,原先由社会承接的社会功能,如教育与文化,均由强势国家包下来,国家官僚具有天然的行政化功利化倾向性,这就使中国的教育、文化等社会精神文明建设方面受制于行政化官僚约束,社会利益多元化不能通过公民社会来调节,群体性事件层出不穷。行政官僚的保姆对文化教育的强控制,也势必对这个民族手社会原生态的文化创造力产生消极影响。这种不正常正说明我们体制的严重缺陷。我们的问题太多了,现在还远没有到达需要我们的文人无原则地歌功颂德的时代。

第三,是国富民穷的陷阱。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政府对经济的过度参与,抑制了劳动收入的提高,例如,政府通过垄断土地资源,通过卖地就可以轻易获得巨额收入,并转化为天文数字般的高房价,这实际上是不自觉地对老百姓的变相剥夺,而百姓只能望房兴叹,无能为力。这种国富民穷局面如果不改变,连拉动消费都很困难,更不用说全民幸福时代来临了。因此,只有在制度上建立一种有效防止国有垄断的机制,以及防止腐败的机制,健全法制,在非政治领域发展公民社会的自由,发展民间社会的自主性,才能有效防范地方政治中出现类苏丹式现象的泛滥,这一点是中国面临的最严重挑战。

不要把建国后的前三十年浪漫化

:与国外追捧的同时,国内知识界出现一种思潮,觉得西方民主其实问题很多,而中国有很多优势,主张全面反思改革开放的前三十年,比如认为那时候我们的医疗很好,基础教育水平很高,用国家力量实现了工业的积累,为后来的改革开放奠定了基础,又比如那时修建了很多水利工程,社会更为平等,而且前三十年的经济增长率 也 挺 高 (1952-1980年 为6.25%)(在《中国模式——解读人民共和国的60年》一书中有集中展示)。如何看待这种现象?是不是我们真的忽视了前三十年的成就?

:建国后前三十年包括文革的体制,可以概括为苏联斯大林模式的加强版,这种计划经济模式有四大弊端。

一是抑制了人类的最基本的一种竞争能力,即微观个体在经济活动中激发的活力,大锅饭体制缺乏激励机制,使社会成员缺乏生产积极性,从而使整个社会在宏观上陷入经济的停滞与绝对的均贫状态。在某些地区,两个强劳动力每日工分值相加,不够老母鸡生一个蛋 (当时一枚蛋是0.11元,而工分仅为0.05)。根据1980年农业部的统计,到1978年,全国农民人均收入不过74.67元。

其次,在指令计划体制下,计划制定者与决策者的信息获取能力与处理能力,受到人的理性能力的自然局限,根本无法应付一个庞大社会如此复杂与多样并不断变动的各种社会需求,这就注定了难以制定合理周全的计划。更有甚者,计划者的乌托邦冲动得不到任何抑制,这给社会造成的灾难就可能严重到后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第三,计划体制下的官僚病不可避免。由于计划经济所承担的社会调节的功能,是由计划经济下的官僚来承担,所以官僚的数量就非常庞大,而且官僚主义本身必然会产生的问题,又被毛泽东认为是公有制以外的资产阶级影响所造成的。于是从这一错误判断出发,就会产生文革发动者的全面专政的观念。

第四,极思潮的经济基础就是计划体制,没有计划体制,极灾难连一分钟都推行不下去。因为正是这一体制,剥夺了人们用脚投票的权利,它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当然其结果就会使极思潮走到了极端,也使得这种现代化的选择遭到了失败。极思潮的灾难性的后果,引起了全中国人与执政党精英的常识理性的觉醒,中国开始走上改革开放的道路,这是全中国人民的历史选择。

有人要全面反思三十年,理由是,那时的医疗很好,基础教育水平很高,修建了很多水利工程,用国家力量实现了工业的积累,那时候社会更为平等,而且前三十年的经济增长率也挺高,等等。说这些话的人无疑是天下最彻底的文化浪漫主义者,我劝这些可爱的浪漫主义者去读一下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告别饥饿》一书,这是由四位新华社记者于1980年考察西北农村后送交中南海的一份内参报告,正是这份尘封的报告中揭示的农民兄弟一贫如洗的凄苦生活,为求生存而与地方政府的尖锐冲突,使中央痛下改革开放的决心。当年胡耀邦正是读了这份报告三天以后,亲自从北京风尘仆仆去六盘山核查。这本书中记载了一位山西农民心酸的话:公社把我们农民像牲口一样死死拴在槽上,拴在槽上也可以,却不给草料吃,又不让我们去找草料吃……”这本书扉页上写着历史的真实是哺育我们民族的最可贵的乳汁

如果说文革有什么积极意义,那就是它把乌托邦推向极端化、漫画化,从反面教育了中国人,成为中国改革开放初期一个十分有利的因素,是现代化成为社会各阶层的普遍共识,无须动员,包括凡是派也想通过经济增长来增加自己的合法性。如同久渴的人们渴望水一样,极时代的文革灾难如同钟摆效应一样,使国人提前半个世纪,从这种乌托邦迷思中觉醒过来。

当然,旧体制的历史遗产带给改革的意想不到的好处是有的,首先,在缺乏外部投资的情况下,通过土改,通过工农业剪刀差,在使农民承受低水平生活二十多年的情况下,从农民那里取得巨额的财富来进行工业投资,把工业投资形成的工业建设成为国家经济起步的基础,从而避免了依赖外资来实现工业化的拉美式的依赖性发展的历史道路。

其次,毛泽东时代低生活水平与市场化经济收入的反差,在市场竞争初期,形成的劳动者对于远低于国际劳工平均工资的低报酬的普遍相对满足感,可以大大促进投资进入中国。中国劳动者之所以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承受这样的低报酬,是因为改革以前太穷了,改革以前的极低生活水平,使中国劳动者尤其是农民工通过纵向比较,产生相对满足感,也使大众满足于现有的并不太高的工资与生活条件,形成低成本与低价格竞争优势。

第三,改革前的全能主义旧体制对社会自主性的铲除,形成凌驾于社会之上的国家强势力量,当革命乌托邦的极意识形态在思想解放过程中被否定之后,这种强势国家的组织力量被引向改革开放与经济发展,利用它的强制性特点来进行变革,较少受到社会的阻力。例如土地基本上是国有的,是无偿供给的。在许多后发展国家因缺乏国家权威而受苦之时,中国却由于告别乌托邦之后的高效能国家而深得好处。

政党到对社会经济活动与组织的功能贡献,良好的职业化的官僚是经济增长的重要条件。中国动员性的组织,在发展计划方面反而有点像战争动员,意识形态转型后的新功能:较高素质的廉价劳动力。训练有素的官员等等,这些都是全能主义体制的历史遗产,通过旧瓶装新酒,对改革开放后的现代化有积极作用,这决不意味着旧体制本身是值得肯定的。

单是这笔全能主义遗产,并不能导向中国经济的繁荣与发展。正如陈志武所指出的,经过200多年工业革命的发展,到1978年的时候,西方那么多成熟的工业生产技术,都等在中国的门口,只要中国愿意开放,愿意加入全球的贸易秩序,同时也愿意引进这些技术,那么这个所谓的后发优势,确确实实可以很快地体现出来。

换言之,原先用来推进激进的平均主义计划经济的组织性国家,在三十年以后,转过来发展市场经济,并在经济转型与发展中产生新的功能,这并非毛泽东搞三大改造时所预想的,这也只能说是一种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决不能把改革的成功看作是全能主义乌托邦计划体制的成功。

专制时代历史浪漫化的误区

(责编:Beat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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