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的中国梦投射了近年海内外舆论界流行两种看法,一是大陆必须接受普世的自由价值,二是北京必须正视自由化的台湾或“中华民国”。龙应台将这两种看法感性结合,牵动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也延续了两蒋以降把台湾当成大陆的灯塔的政治意志。 这千千万万个中国人的感动,建立在一种具有中国近代史特性的爱国情操上,长期以来,国人对国家殷切期望,与对政府失望,从龙应台的中国梦中得到发抒,这种爱国情操与她早年得以成名的野火集所奠基民族心理雷同。只是龙应台在她的中国梦当中刻意疏离于国家,她把中国人与他们的国家分开成对立的命题,梦中的中国所指的,是明确与国家或政府区隔的土地与人民。国人的爱国情操如何在她成功掀起的风潮中寻得归宿,不仅是国人的个人问题,更是文明问题。 海内外自由主义者几乎无不假定,爱国是统治者动员的手段。这个假定主要以自由主义哲学为基础,因此轻忽了中国近代史特性。近代中国人爱国,包括知识分子爱民族,或人民爱家乡,并非自由主义者想像的是受统治者的动员。爱国自始是面对帝国主义侵犯的时候强国保种的手段,其中,国民党与共产党都是革命政党。国人支持革命,知识分子与革命党抛头颅,洒热血,在在展现动能。可见爱国绝不是奴才的无奈,而是抗拒当奴才。如果文学家热爱自由,憧憬浪漫,中国人的爱国情操不但不是区隔回避的黑暗人性,反而可以是无数创作灵感与生命动力的来源。 自清末团练到民初军阀,再到革命党与抗日,包括汉奸在内曾经在近代与当代史上昙花一现的世世代代的政治菁英,纵有私心,也无不分享某种爱国情操。他们因此能够受到群众拥戴,懂得群众,确实因此有的误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有的自以为高枕无忧。不过,就算国人的爱国情操不时被他们滥用,也不能说爱国是统治者一手煽动的。被驱赶的帝国主义与今天口口声声自由的海内外观察家,则真真假假的对爱国的中国人表达怜悯,认为他们受到愚弄。矛盾的是,领导者与帝国主义之间的尖锐斗争,不能遮掩他们共同的前提,那就是中国人的爱国情操澎湃激荡,但那也是领导者得以借用与自由主义者今天得以嘲弄中国人的肇端。 解构国家原为后现代思潮,对国家疏离的各种表演均属之。而自由主义的基础是国家,公民积极参与国家事务是自由主义的理想,这是西方近代史特性。没有民族国家的出现,就没有自由主义,这恰也是早年欧美的国家范围与公民身分明确的写照。是不是只有在梦中,解构国家与巩固国家两者可以才同时受到青睐呢? 以台独知识分子为例,他们鼓吹公民自由主义的根本动机,是要透过动员公民参与国家事务,来培养对“台湾国”的情感。自由主义沦为动员工具,与自发性的近代中国的爱国情操相比,应该是自由主义好好检讨的讽刺对比。毕竟,历代中国的统治者得以滥用爱国情操的前提,是爱国情操已经存在;相对于此,用公民身分交换自由权利的自由主义者,才是裹胁人民臣服于国际机器的真正高级手段。群众爱国的能动性或许溺爱了统治阶层,但自由主义鼓吹的公民参与,则需要靠由上而下、由外而内的灌输与动员。 然而,以解构国家为诉求的后现代浪漫风潮,与具有巩固国家统治效果的的自由主义,两者之间虽然看似矛盾,却能在自由浪漫作家面对自己国家时同时出现,也在他们的中国梦中相结合,这不能不归功资本主义。就算作梦的文学家以为自己反对资本主义,关怀弱势,同情劳动者,都不免仍依附在现代国家资本主义对他们宣扬理念设下的条件中,上焉者甚至靠着批判国家的演出不断牟取市场所能提供的好处。学者Dirik因此嘲弄解构者不过是帮资本主义擦脂抹粉而已。 爱国情操一方面遭滥用,另一方面遭污名化。有人选择拥抱那些对爱国情操污名化的论述,浪漫的编排自由主义来抵抗,以羞辱那些他们认为在滥用爱国情操的统治者。不过,操持自由主义大放厥词批判国家的海内外作家,继续受到爱国情操的策动,而是他们身在自由主义的话语环境中,压抑了自己的爱国意识,只能愤恨祖国为什么不能替自己争光,因而也就间接说明了他们何以能发抒千千万万读者听众对国家民族莫名的苦恋。但是另一方面,也有人相反,他们身在自己的国度,宁可依附在统治机器下,心想可以用政治正确的爱国主义迫使政府认真反帝,在无法遂行愿望,甚至不幸地在经历坎坷际遇之后,其中不乏有人进而将对帝国主义的痛恨转嫁到自由主义者身上。 不论怎么选,都证明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因为两条路线摆在面前,任何选择都反映了能动性,于是构成今天大陆思想界左右之间的殊死斗争。在台湾,竟有论者竟误以为这个思想斗争是自由主义的先声。自居中国之外,大言摆脱国家,高高在上的对中国事务指指点点,是海内外舆论界惯见的自选角色。批判这种角色于事无补,因为他们多少有助于宣泄一大部分爱国的中国人闷郁的情感。但这样的角色本身也于事无补,毕竟他们不能体会、甚或尊重爱国情操在近代中国的历史传承。 台湾流行自由主义,也只允许自由主义,自由主义乃是唯一政治正确的论述,因为那是公民民族主义建立独立国家的哲学基础,所以台湾的作家动辄自由琅琅上口,却难称自由。企图在这样的哲学基础上向大陆发光,要把中国人从国家意识中解放出来,靠的却必须是中国人恨铁不成钢的爱国情操,也就是靠着与公民民族主义对立的中国近代史特性。自由主义者若不能同情以救亡图存为动机,或恢复以抵抗强权为情感内涵的爱国情操,则不论自己在梦中是如何地带领国人解构国家或吹捧自由,都不算与帝国主义或极权统治一刀两断,当然更不能摆脱替资本主义擦脂抹粉的龙套角色。 |